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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詩Ted Hughes〈烏鴉自我〉與評析

发布: 2014-8-28 15:15 | 作者: 阿鈍



   〈烏鴉自我〉◎ Ted Hughes 詩 / 阿鈍 譯


    烏鴉追蹤尤里西斯直到他變得
    像蟲一樣,被烏鴉吃了。

    他揪住赫克力士的兩隻膨蝰
    誤殺了德雅涅拉。

    從赫克力士的骨灰析出的黃金
    是烏鴉腦子裡的電極。

    共飲貝奧武夫的血,裹進他的皮囊
    烏鴉與古老池塘的搗蛋鬼同修冥想。

    他的翅膀是他唯一一本書的兩翼,
    他自己是唯一一頁─墨色堅牢。

    因此他凝望沼地裡的往昔,
    就像吉普賽人凝望水晶球裡的未來,

    像一隻豹子凝望一片沃野。

  烏鴉這回在神話世界裡走遠了,不加點註恐怕對神話接觸較少的朋友一時難解。尤利西斯大家都知道了,讀者自有想像,所以先說德涅拉。
  大英雄赫克力士和德雅涅拉(Deianeira)是希臘神話中最悲慘的故事之一。德雅涅拉為卡里頓王(Calydon)歐埃諾斯之女。赫克力士為了她先是與另一位求婚的河神阿凱魯斯摔跤,贏得了德雅涅拉為妻。後來赫克力士帶德雅涅拉渡河,德雅涅拉先上船,船到中流時,人馬船夫聶索斯色心大起,意圖非禮,赫克力士一怒之下,便張弓以浸泡過蛇魔女美杜莎之血的毒箭射殺了聶索斯。聶索斯將亡之際告訴德雅涅拉,從他的傷口流出的血是一種愛情媚藥,德雅涅拉聞言便蒐集一罐子血。
  再往後,赫克力士出外征戰多年,在擊破歐卡利亞城後,先遣屬下帶回擄獲的俘虜,其中包括美貌、年輕的艾歐兒(Iole)。起先德雅涅拉對我見猶憐的艾歐兒還以禮相待,可報信人卻爆料說艾歐兒其實專屬赫克力士的秘密床榻,而赫克力士正是因為色欲薰心才去攻打歐卡利亞城。德雅涅拉聞言心碎,想起當年聶索斯的遺言,遂回房開了密藏年的寶罐,將一件質地精細的襯衣浸了血,冀盼藉以贏回夫婿的心。她請傳令官將襯衣帶給夫婿,當作祝賀他勝利早歸的禮物。
  赫克力士在歐波亞一處海岬上舉行百牲祭禮時,欣喜地穿上妻子送來的襯衣,沒想到襯衣一貼身就如劇毒咬噬,讓大英雄痛得直想將頭砍下速速死去。中毒的赫克力士一度昏死,醒來後仍痛楚難當,遂命前來尋他的長子許羅斯將他送往俄忒山顛,在祭祀宙斯的神壇將之火葬,臨終前還交待許羅斯要娶艾歐兒,以免肥水落入外人田。德雅涅拉誤害了丈夫,被兒子痛責之後也自殺了。曾經上窮碧落下黃泉,克服十二項苦差事的赫克力士未死於戰場,卻死蕭牆之內,正應驗了早時宙斯的誥命說他將死於死者之手,而不是活人。
  這場混合了忌妒的愛與復仇以及因情欲而毀人城國的傳奇,後來被索福克里斯在公元前413左右寫成悲劇《特喇喀斯少女》(”The Women of Trachis”)。索福克里斯在劇中並未真正責備任何一個人,只將一切悲劇歸諸注定的命運。
  神話是心靈及文明的象徵系統,榮格尤其如此主張,約瑟夫?坎伯(Joseph Campell)也認為英雄的外在歷險事實上即是內在的發現之旅,而神話也是帶領讀者進入潛意識的門道。這一系脈內外對證的神話心理學說,Ted Hughes索幸化身為鴉,以詩證之。
  在赫克力士和德雅涅拉這段孽緣末日的悲劇中,Ted Hughes的詩表述的是一個相反的景像:真正被誤殺的是因愛而心碎的妻子。但我覺得Ted Hughes真正想說的是一個更長的、隱而不見的因果報應:正是赫克力士殺蛇遺留的毒血,最終殺了他的妻子(和自己)。「他揪住赫克力士的兩隻膨蝰╱誤殺了德雅涅拉。」兩句跳過了索福克里斯所講的一大段陰錯陽差,而直接把命運的因果鏈提到讀者面前。命運是因果所造,而不是宙斯的咒語,這個觀點使他對神話的解讀全然不同於索福克里斯時代的希臘精神。也正是這點發現,讓他有強而有力的理由續說出下一段:「從赫克力士的骨灰析出的黃金╱是烏鴉腦子裡的電極。」英雄故事的精髓,有賴於讀者腦子裡精密的電子跳動。
  然而,腦子裡的電解過程可未必純然是愉快的,電光躍動也可能是腦海上掀起暴風雨的徵兆。順著詩題涉及的「自我」以及坎伯的「神話是潛意識之旅」的線索,我不禁懷疑:這一段有關愛的誤殺的詩思,會不會跟Ted Hughes的前妻普拉絲之死也有所關連?1995年的Ted Hughes自選集裡沒選入這首詩,線索似乎中斷了。
  烏鴉自我與英雄之死的因果究竟如何,仍屬謎團。但這裡不妨先交待一點赫克力士與德雅涅拉的姻緣之起。話說赫克力士在冥王府擊殺地獄惡犬任務時,遇到另一位獵殺野豬的希臘英雄墨勒阿格羅斯的鬼魂。墨勒阿格羅斯是德雅涅拉之兄,也算是一位希臘神話裡的英雄豪傑。他最著名的事蹟是率領一群獵者獵殺了肆虐卡里頓王國莊稼的大野豬,那是女神阿忒彌絲因不滿未受豐收獻祭而故意縱放出來的一頭惡獸。狩獵結束後,阿忒彌斯仍未寬心,又慫恿庫瑞特人和埃托力亞人為爭搶豬頭與豬皮而大戰一場。墨勒阿格羅斯原想將豬皮獻給首先射傷野豬的女獵人亞特蘭大,但被舅父所阻。一陣爭奪之下,墨勒阿格羅斯誤殺了舅父,而被母親阿塔伊亞詛咒。墨勒阿格羅斯憤而退出戰場,坐任敵方庫瑞特人對卡里頓攻城掠地,直到父母及眾姐妹都來懇請他出戰挽回敗勢。《伊利亞德》中阿基琉斯鬧脾氣不肯出戰,導致希臘大軍久攻特洛伊不下,奧德修斯就講述這段故事來激阿基琉斯披掛重拾戰戟。
  早先墨勒阿格羅斯出生時,有預言說如果火爐裡最後一塊木頭燒盡時,他就會隨之而死。他的母親聞言,乾脆藏起一塊木頭,讓爐火永無燒盡之日。後來在那場野豬皮爭戰中,墨勒阿格羅斯的母親因兄弟被殺,一怒之下拿出久藏的木頭扔進爐火,墨勒阿格羅斯遂一命嗚呼,阿塔伊亞知道鑄成大錯後,也隨之悔恨自殺。墨勒阿格羅斯的鬼魂到地府裡向赫克力士訴說為母親所害的故事,也提到了他的妹妹德雅涅拉。赫克力士也許出於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情,答應要娶德雅涅拉。
  可以看見,在德雅涅拉和母親阿塔伊亞的兩代故事中,都有一個隱藏的命運之力,也都在一陣情緒的激動之下,開啟了英雄致死及追悔不及的因子。神話學家如何看待這個共通點,我還沒找到相關討論,但在Ted Hughes的詩裡,似乎隱約可見一點端倪:「揪住赫克力士的兩隻膨蝰」。
  膨蝰(puff-adder)是蝮蛇的一種,有劇毒,身形短胖,長相頗為怪異,可那是生物學上的本相,並不足為奇。問題是詩人選擇這個奇特的生物入詩,值得推敲。蛇魔女的毒蛇究竟是那一類,沒人研究。Ted Hughes主動將這種怪蛇連結到赫克力斯與德亞涅拉的命運,顯然不是無意。容我姑且再猜:”puff”有「充氣」「腫起」的意象,也有「噴煙」的意思,這個詞可以連想某種因憤怒而腫脹起來的狀態,類似防衛的眼鏡蛇或其他急怒的爬蟲。因此,Ted Hughes在閱讀神話與自我檢視時所發現的關鍵,會不會正是某種「急怒」以及它所導致的後果的具象化?而如何對應這種「急怒」與悔悟,會不會正是他從沼地裡看見的寶貴教訓之一?
 
       作者簡介:
        算是個讀書人吧,只是飄飄乎不知所止!嚮慕莊子所說的「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的半昏迷狀態。著作,有《在你的上游》★獲選國立台灣文學館100年度文學好書。
        『不垂,不釣/不釣雪,不/釣山,不釣船/什麼都不/釣。一尾魚/順著絲線/游進眼裡』──〈在你的上游〉
        這本是阿鈍自上世紀末以來的現代詩創作選集。曾有詩友評阿鈍的詩,說是像「一個人的馬戲團(或嘉年華?展覽會?或博物館?)」,也不無道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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