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郵差

发布: 2014-7-25 08:44 | 作者: 林培源




   5.
   
   郵差幾乎和妻子在同一時間看到「自己」的「尸體」。
   尸體擱在席子上,停放在門口,覆著一張薄毯。街坊鄰里圍在郵差家門前,嘁嘁喳喳說著什么。幫忙運送尸體的兩個石灰廠工正在接受警察盤問,一個速記員捧著本子,低頭做筆錄。這些人身上沒有任何凝重的表情,圍觀的人除了好奇和驚嘆,并沒有表現出真正的同情。大家看到郵差的妻子出現,自覺地避開一條道。這個受到過度驚嚇的女人臉色蒼白,她已經預料到了最壞的結局,但是在面對結局時,她還是控制不住。她努力穩住重心,不讓自己昏迷跌倒。鄰家的女人過來扶住她,她擺擺手。她一步步慢慢地走過去,胸口像被千斤重壓頂住,她從未覺得,家門口這一段路如此漫長。
   一個警察幫她拉開薄毯的一角。為了防止女人情緒失控,另一個警察緊跟著,一旦女人做出極端行為,他會在第一時間拉住她。
   郵差的妻子半跪下來,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放在郵差臉上,他的臉好像在燒,散發駭人的溫度,她一下子將手往回縮。郵差已經徹底失去了生命跡象:雙眼緊閉著,嘴唇絳紫,身上的制服落滿石灰,遠遠看去,就如一具腐朽的木乃伊。她不相信躺在面前的人是她丈夫,是每日和她朝夕相對的男人。當她的目光落在郵差的左腳上,這才確定是他。郵差左腳的鞋子要比右腳小兩碼,她以前幫他買鞋時總要向店家解釋一番,別人才肯賣給她一雙「不匹配」的鞋。從她跪著的地方可以看到,丈夫那只腳似乎更扭曲了。她停頓了片刻,終于將手落下來,落在丈夫干冷的皮膚上。
   郵差呆呆地站著,他第一眼看見自己,以為是別人,那具躺在地上的尸體,和他以往對著鏡子見到的完全不一樣,郵差看到他身上有血跡,皮膚好幾處擦傷了,頭發耷拉著貼在額頭。郵差不想見到這樣的自己。他看到妻子的肩膀在抖,她在哭,捧住臉,發出嚶嚶的哭聲,哭聲如此凄惻,好像她的魂魄也被這死亡抽走了,一時間喪失了言語能力……
   郵差從未見她如此歇斯底里,她瘦削身體中掩藏的悲戚涌成一道水流。
   郵差感到羞愧難當。以前不管怎么吵架怎么鬧,妻子從來不會這樣情緒崩潰,現在她被悲傷壓得直不起身子,脆弱的一面顯露出來。郵差從未見過她這樣。是他害了妻子,害她要獨自承受他死去而帶來的悲傷。郵差的心如同被鈍器重擊了一下,他單腳跪下來,胸口起伏著,他的眼淚,也和妻子一起流了下來。
   郵差跪在妻子身邊,伸手摟住她的肩膀。然而,他做出的動作卻是虛的,看不見的,他甚至無法安慰妻子,他大聲地說著什么,但是妻子沒有聽到,好像她身邊的空氣被抽走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真空,聲音無法傳遞,更無法被感知。
   圍觀的人和警察,都被郵差妻子的哭泣鎮住了,沒有人敢上前,也沒有人說話。
   悲慟變成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
   沒有人想到,就在這一刻,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跪在一起慟哭。
   待郵差妻子情緒稍微穩定了,領隊的警察才告訴她,她丈夫是被車撞的,從公路上翻落下去,司機肇事逃逸了。警察說他們正在找交警部門協查,出事那段國道有電子探頭,他們一定盡最大努力抓到肇事司機。最后一句話,領隊警察說得憤憤然。
   郵差妻子根本沒有在意他說話的語氣,她愣愣地盯著警察看,警察的話就像那輛肇事貨車一樣從她身上壓過,她的五臟六腑還有四肢,被沉重的車輪碾碎了。她無法接受丈夫就這樣走了,他才三十出頭啊,今早出門還抱怨她煮的白粥太稠了,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偏偏被撞的人是他?
   
   郵差死去的這一天,他的親人(母親在父親去世的第二年走了)和朋友都來了。郵差的死,將這些分散居住在鎮上的人聚到一起。平日鮮少往來的人,聽聞郵差出事也都趕來了。這些吊唁的人,遵照鎮上習俗,將錢塞進紅包,帶給郵差的妻兒。
   郵差看著前來吊唁的面孔中,有他的大哥二哥,還有兩個姐姐,以及他們各自的子女。大哥二哥沒有哭,郵差看到他們的眼睛紅紅的;他的兩個姐姐,一進門就哭個不停,她們誰也想不到,最小的弟弟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郵差自幼就活在一種被保護的狀態下,哥哥姐姐處處護他,大概是覺得上天對他太不公平,小小年紀就瘸了腳。為了彌補上天對他的不公平,哥哥姐姐們總是想方設法對他好一些。家里窮,郵差讀中專所需的學費,還是兄弟姐妹們一點點湊齊的。郵差上前抹她們臉上的淚,手一伸,就從她們臉上穿過去了。
   原來死人是無法替別人抹淚的。郵差總算明白了這一點。
   
   這個小鎮沒有殯儀館,遺體告別儀式只能在家舉行。
   郵差看到妻子哭得不成人形,他站在她身旁,挨著她。兒子第一次直面死亡,而且還是和他生命系得如此之緊的一個人,他像只迷路的羔羊,臉上憋著一股惶惑又懼怕的神情,跟在母親身邊。郵差看到兒子穿了一件白襯衣,左手胳膊系著黑色的袖圈(母親最終不得不向他坦白:「你阿爸死了。」)。郵差想起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們幾個也是這樣披麻戴孝,但那時的氣氛并沒有如此凝重,守靈的夜里,他們喝粥,打撲克,聊著閑話,好像父親并不是真的走了,他只是去到另一個世界稍作逗留。郵差想,現在我也要去那個地方逗留了,我會見著父親嗎?
   郵差看著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出現在家中,他們分別是郵差的親戚,街坊鄰居和郵局的同事。郵局領導帶著幾個同事,給郵差妻子送來慰問金。領導深深地鞠了一躬,對郵差的意外死亡,郵局上上下下感到無比悲痛,他遞過去裝在信封中厚厚一疊的慰問金。
   吊唁的人來了一撥,又走了一撥。郵差從未想過,人一輩子會和這么多人有聯系,或牢固,或脆弱,每個人都活在一張密集的網中,生老病死,無一能掙脫。
   
   郵差沒有看到他的尸體進入焚化間,也沒有看到妻子捧著骨灰盒回來。看不看都與己無關了,那具冰冷僵硬的肉體不屬于他了,他不過是借助這具肉身生活罷了,現在因為某些原因(對郵差來說是一場車禍),這具肉身完成使命,離他而去了。郵差以前最厭惡的就是自己殘缺的身體,現在倒好了,殘缺的身體不再屬于他,他再也沒必要感到厭惡了。
   尸體被運到殯儀館那段時間,郵差獨自坐在家中。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孤獨。房子很空曠,以前妻子經常抱怨,說房子太小了,賺了錢要蓋多一層。他當時不以為意,說房子夠住就好,要那么大做什么?現在他卻悵然發現,房子像一塊橡皮泥,被瞬間拉扯大了,而他則變小了,縮成皺皺的一團影子貼在地上。他看著日頭從窗口照下來,沿墻壁一點點移動,再一點點消失。兒子也去了殯儀館,如果他現在在這里,郵差真想摸一摸他的臉,告訴他,爸爸沒死,爸爸還在。然而現在,兒子也接受了父親死去的事實,想到這里,郵差不禁悲從中來。
   這個家,令他既眷戀又恐懼,互相矛盾的情緒在他身上拉鋸著,眷戀告訴他說,你要留下,恐懼告訴他說,你應該離開。郵差不知自己應該離開還是留下:要是離開,能去哪里?如果留下,就必須面對這個殘破的家,就會被愧疚和苦痛所折磨。郵差難以忍受這種狀態,他夾在一道越來越緊的墻縫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沒有逃離的余地,他快窒息了。
   
   6.
   一天過去,又一天過去。喪事過后,這個家籠罩在揮不去的陰影中。
   郵差再也沒有去過郵局了,他被死亡剝奪了寄送郵件和報紙的權利,他變成了游蕩在人間的一縷幽魂。他不再騎車,因為再也沒有人會注意他的瘸腳了。這個小鎮再也不存在一位瘸腳的郵差,會有新的郵差來代替他,新的郵差也許比他更能干,比他更有效率,而且新的郵差,一定不是個瘸腳的。
   妻子將郵差生前穿過的衣物,用過的東西,一樣樣清理出來,舍不得扔的就封存在箱子里鎖起來;其余的拿到屋后空地上,能燒的燒掉,燒不掉的,就拉到水利渠旁的垃圾堆扔了。
   郵差無法阻止妻子抹掉他在這個家生活過的印跡,妻子舍不得他走,他懂。但他不想妻子因為這些舊物而傷心,更不想兒子因為他的死而悶悶不樂。兒子原本就不是話多的人,如今家中出了這樣的事,他就更不愿說話了。開頭幾日,學校老師允許他請假,等到喪事結束,他卻再不愿回學校了。郵差妻子知道,兒子怕到了學校被同學指指點點。他以前因為有一個瘸腳的父親而被同學嘲笑;現在他不愿再次卷入閑言碎語中。郵差妻子勸兒子說,回去好好上課,她強忍著淚說:你要好好讀書,才對得住你爸。兒子沉默一陣,眼底噙淚,忽然朝著母親吼道:阿爸死了,我不要讀書!
   
   郵差沒想到兒子的反應如此強烈。他以為兒子會默默地承受他的離世,然后按部就班地長大,直到父親的死造成的陰影從他心頭徹底抹去。這樣的話,郵差就能看到兒子讀高中,上大學,直到畢業、工作、成家。可是這一刻,這個八歲的孩子眼神露出兇光,惡狠狠盯著母親,仿佛要隨時撲過來咬一口。郵差看到妻子揚起手掌就要落在兒子臉上,趕忙橫到中間擋住她。妻子揚起的手顫抖著,最終心一軟,放了下來。她不忍心,她哭了,眼淚滴落到地板上。她抱住兒子的頭,哭著跟兒子道歉。兒子也被自己剛才的舉措嚇著了,紅著眼說,媽媽對不起。母子抱在一起,兒子的臉埋在母親懷里,就像他從小到大那樣,只是這一次,他聞到的不是熟悉的奶香,他聞到了眼淚的味道。
   郵差不忍心看下去,跌坐在地上,他覺得自己被撕裂了,有什么東西正血淋淋地從身上淌出來。
   
   接下來的幾個月,郵差一直徘徊在家中不肯離去。
   夜里他躺在妻子身邊,看著她入睡。她臉上的愁苦,即便在睡夢中也沒有絲毫減弱;清早,他看著妻子起床,給兒子準備早餐,送孩子上學,再騎車去上班。日子好像還是和以前一樣,但是郵差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郵差看到妻子恢復以往的樣子,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兒子每天做完作業,就獨自坐在門檻上發呆,他沒了以往那種天真的神情,一想到父親,他的睫毛撲閃撲閃,就濕了。
   路邊車來人往,小鎮忙碌一天,即將歸于平靜。夕照隱匿在房屋的輪廓后面,郵差忽然覺得他老了,老得走不動了,他的皮膚和血肉,正一點點爛掉了。
   郵差知道,自己在這個人間飄蕩的時日不多了。
   這天下午,兒子上學去了,家中只有妻子一人。她坐在沙發上,翹起腿,從衣兜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用打火機點燃。她抽煙的姿勢很老練了,郵差嚇了一跳,她以前從來不會干這種事,郵差每次在家里抽煙,都會被她嘮叨,現在她怎么反倒抽起煙來了?郵差上前,伸手扯掉她手中的煙,但是無濟于事,妻子手指夾著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煙霧吐出來,彌散成一小圈,終于漸漸消散了。
   郵差知道,妻子戒不掉了,他頹然地坐在沙發上,臉色蒼白地想著什么。他從未見過妻子這樣,她變得很陌生,郵差害怕這種陌生帶來的不安,他不甘心,他必須和妻子說說話。
   這天夜里,郵差躺到床上。待妻子躲進被窩,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得伸出手臂讓她枕靠。妻子拉了一角被子蓋在身上,頭發散下來,遮住了一半的臉。直到這一天看到妻子抽煙,郵差才發現,原來他有兩個妻子,一個在白天,一個在夜晚;白天的妻子看不出異常,夜里的妻子,卻像丟盔棄甲的將士,忽然露出軟肋來。
   妻子在低聲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郵差伸出手替她抹淚,但他忽然意識到,死人是沒法替別人抹淚的,想到這一點,他無比沮喪,便將手放下來。你別哭了,郵差說。他明知妻子聽不見,聽不見就聽不見吧,那我自己說。
   他兀自講下去,卻突然看到妻子張了張嘴,她的嘴唇抖動著,開口道,你還是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郵差愕然,搖晃她,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妻子抽泣著,聲音低低地說,我不想每天晚上都夢見你,夢見你醒來,我就快要死了,你為什么不走啊!你走了多好啊,走了一了百了,走了就什么也不用牽掛了。
   郵差從未想到,雖然他死了,但魂魄還時常侵入妻子的夢境,可為什么他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他繼續搖晃著她的身體,問她為什么。
   妻子說,嫁給你這么多年,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承認是自己命不好,嫁了一個沒出息的男人,現在倒好,你死了,我什么都是一個人!為什么會這樣?
   妻子的話一句一句戳到郵差心底。他問自己,對啊,為什么?我也想知道為什么。郵差的話沒了回應,妻子仰著頭,大口大口地喘氣,似乎要把內心積郁的不快傾吐出來。郵差看到她胸口起伏,眼神空洞。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妻子,也從未覺得他們之間隔得這么遠。以前他想錯了,她以為妻子離不開他,但是現在他想明白了,原來是他離不開妻子。他回想著這十年來走過的路,從和妻子相戀,到結婚,再到生孩子,每日這樣柴米油鹽地過,他從未覺得有什么不好,他甘于平凡,但從未料到,這份甘于平凡,最后折煞的,除了他,還有妻子。
   郵差哭了,他現在真的成了一個死人。
   妻子扯過被子捂在臉上嗚咽起來,夜安靜極了,她怕哭聲被兒子聽到,壓抑著。起初聲音不大,漸漸的,哭聲扭曲成一陣凄厲的哀號,她用手堵住嘴,卻堵不住聲音,哭泣聲穿透粘稠的空氣,從被子里涌出來,撞在了郵差心口,撞得那里生出一個洞來。
   郵差無能為力,他看著哭泣的妻子,將臉貼在她臉上,嘗到了一陣苦澀的味道。
   他茫然無措地坐起來,艱難地爬下床。身體太虛弱了,一落地,人就癱軟下去,跌倒在地板上。他看著黑壓壓的天花板朝他壓下來,咬住牙,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支撐著爬起來。他看到妻子的臉已經扭曲了。她睜大雙眼直愣愣地看著什么,郵差從她臉上看到絕望、悲慟,和疲倦。它們變成一道墻,隔開郵差,也隔開他和這個人世最后那點關聯。
   郵差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腳徹底透明了,皮膚像油漆剝落,一塊塊掉下來。
   郵差不敢直視妻子那雙眼,他覺得有什么看不見的力量,正將他一點點吸走。他胸口一陣痛,雙腳哆嗦不停,終于,他邁開沉重的步子,一瘸一拐朝門口走去。
   每一步都如此沉重。他不敢回頭,只能一直往前走。黑夜中不見一絲光亮,整個小鎮像浮在大海中的孤島。很遠的地方傳來狗吠聲,一聲聲,叫得夜寒磣,叫得人發慌。郵差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未知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遠,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時間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在這個荒蕪的人世間,他抬頭望不見星光,低頭也看不到泥土,天地間只有腳步拖過地面的摩擦聲。
   郵差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識,也無法記住發生在他生命里的一切,妻子的臉漸漸模糊了,兒子也漸漸看不見了。他像個被風卷走的塑料袋,輕飄飄地拐上一道公路。他瘸了的腳掌一陣發痛,黑黢黢的夜色中閃過一道光,空缺的記憶被忽然照亮:郵差看見騎自行車的自己,就在這段國道和鎮道交接的地方,被來不及剎住的貨車撞倒。他的自行車被掀翻了,人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準確地滾落在路基下方。貨車越馳越近,他站在原地,刺眼的燈光晃得他睜不開眼。貨車司機似乎發現了什么,拼命地按喇叭,喇叭聲催生出一股幻覺,郵差知道,司機根本不可能看到他,怎么可能還按喇叭。他來不及思考了,貨車像一頭巨獸,咆哮著沖過來,沖過來,將他撞翻在地。
   
   [完稿]
   2013年10月22日 第一稿 
   2013年10月23日 第二稿
   2014年03月10日 終稿
   于暨南大學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