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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鴉

发布: 2014-7-25 08:35 | 作者: 林培源




   自此,父親再也不讓白鴉上天臺,盡管位居一樓,它的待遇卻比天臺那些鳥要好。父親給它投喂蝗蟲、螻蛄和金龜甲,每日清鳥籠,悉心照料。烏鴉本是集群性鳥類,棲于林緣或山崖,到曠野挖啄食物,喜腐食,性兇悍,常掠食水禽、涉禽巢內的卵和雛鳥。但這只白鴉卻溫馴像個隱士。父親將多年的養鳥經驗用于白鴉身上,他在鳥籠中筑了只鴉巢,巢呈盆狀,內壁襯以細枝、草莖、棉麻纖維和羽毛等。母親譏諷他,怎不見你對兒子上心?父親沉思一下,慢悠悠說,鴉是鴉,人是人,怎么能比呢?
   父親養了一只白鴉的消息傳開了,鎮上和縣城的鳥友,隔三岔五便相邀來賞鴉。不管白天黑夜,下雨晴天,他們不請自來,成功將我家變成了動物園。那天,有人懷疑白鴉的真假,這個腆著大肚子的老先生(他是父親的忘年交)說,找專業人士驗驗吧,說不定基因突變呢。他的話透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父親辯駁道,什么基因不基因的,白鴉就是白鴉,怎么會假?旁人附和,烏鴉也有白色的,不信你去查下。父親急紅了臉,他覺得這群人什么都不懂。他們的對話發生在茶幾旁(經過母親的反對和眾鳥的排斥之后,父親另辟一室專養白鴉,客人上門,才將其移至客廳)。眾人邊喝茶邊閑談,白鴉絲毫不在意旁人的質疑,它在籠中兀自冥思,踱步,啄食。父親時不時朝白鴉瞥上一眼,好像只要一刻不注意,它就會從籠中消失。
   除了若干異見分子,大部分人都驚嘆于白鴉的神奇。他們的吹捧和稱贊,極大滿足了父親的虛榮心。從前父親是個孤獨的養鳥人,他養鳥,更像自娛自樂,可是自從有了白鴉,他的世界逐漸發生了變化,也開始熱鬧了起來。他久未謀面的舊交來了,素不相識的「朋友」也來了。他們見過白鴉,就如中了蠱一般,逢人便道,白鴉如何如何。在他們的描述中,白鴉越來越玄乎,已非凡間鳥雀可比。那時鎮上人家流行養賽鴿,一養就是一棚。養賽鴿目的只一個:參賽,拿獎,最終奔著豐厚的獎金去。有人勸父親養賽鴿,父親卻不屑此等營生。他說,這不是養鳥人該干的事。現在,父親的固執有了回報,事實證明,他的清高終究是值得的,這只獨一無二的白鴉,比金銀珠寶還貴。父親得意于此,然而,時日長久,有個隱憂襲上了心頭:如果白鴉死了,豈不就什么也沒有了?這隱憂一天天發酵,折騰著父親。父親對白鴉壽命的擔憂,遠遠超過了對世上其他生物的擔憂。他篤信,白鴉推遲了他的死亡,也必定能延長自己的壽命。
   直到幾年后發生另一件事,父親才確信,白鴉是不死的,它是一只永生鳥。
   
   那年熱月,天高氣躁,碾米房半夜起火了。火勢大,黑煙騰騰從低矮處往上冒。我家與碾米房只隔幾步。火舌舔過瀝青棚屋頂往周邊蔓去,燒了雜貨鋪,又奔襲另一戶人家。眾街坊提水的提水,撲火的撲火。大火燒燎的嗶啵聲,梁柱倒塌的轟隆聲,叫喊聲,腳步聲,充斥著整條街道。折騰一宿,火勢才減弱下來,直至寂滅。煙灰灑了半條街,青石板染黒了,碾米房被毀了大半,一袋袋稻谷燒作炭灰。守夜的伙計踉蹌逃出,蹲在路邊,哭哭啼啼像個乞丐。大火驚醒了四鄰,只有我們家,如往常一般沉睡。隔天,鄰居才想起來,以為我們一家被濃煙嗆死了,遂急煎煎拍響了我家鐵門。母親起身去應門。鄰居見到母親,一臉詫異:昨夜大火,你不知道?母親疑惑地朝門外看,廢墟般的街道將她拖入可怖的火災現場。她瞠目,接著折回房里搖醒了父親。
   白鴉的雙眸映出父親褪得慘白的臉。見到白鴉無恙,父親懸著的心才了落地,可是很快,另一股不祥的預感又奔涌過來。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天臺。眼前的景象如此詭異。父親揉揉眼,以為看到的是幻覺——籠內眾鳥毫發無損,一切如常,仿佛昨夜的大火只是一場夢幻。父親松了一口氣。他眼底閃著淚,念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父親站在天臺朝下望去,街道已經換了面目:碾米房塌了一角,街道像被轟炸過。父親覺得奇怪,這么大的火,為什么昨晚他毫不知情?他無法想象災難的發生,只能由災難的后果往前推。他于是見到火光中,一只無形的鐘罩懸于天臺上,隔絕了火舌,將毀滅的恐懼擋在幾米開外。
   盡管大火已遭撲滅,空氣中仍然彌漫著濃烈的燒焦味。
   父親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想不通原因的他只好將一切歸功于神祗。下樓后,父親捻上三支香,跪在白鴉籠前拜了又拜,又命令母親和我,遵照他的儀式跪下。這是父親第二次將白鴉當作神。我被迫跪了下來,抬起頭時,撞見了白鴉清寒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什么是我猜不透的,好像不管世界發生什么,不管人世如何殘酷,它都會一如既往。
   儀式結束后,父親說,聽著,沒有它,我們早燒成灰了。他還說,我們的命是白鴉撿回來的,要善待它。母親沒回應,她還沉浸在對火災的恐懼中。她不明白,平日不信鬼神的父親,為何一夜之間變得比她還虔誠?這些年來,母親敬畏神佛,也常到后山尼姑庵內添香油錢,聽師傅誦經,吃齋菜,誠心禮佛。只要能保平安,母親連算命先生和落神婆的話也奉若圭皋,可她從來不曾拜過什么白鴉。
   
   火災過去好多天,燒毀的房屋清空,該賠的也賠了。好了傷疤,生活還將繼續。只是誰也沒想到,這條街再也回不到原樣了。誰也不知道,為甚麼火災過後,更大的災難會緊隨而來。
   開始時,那股氣味很輕,隨著溫度日漸升高,氣味越發濃重,惱人的燒焦味被風一吹,滲進了空氣,又鉆到屋里。我們都以為,氣味一定會褪散的,就像生活仍將繼續。鄰居們整日關了門窗,有人在門口噴灑空氣清新劑,然而燒焦味就像生了根,再多的措施也拿它沒轍。父親從衛生站買回一箱口罩,分發給四鄰。從此,整條街的住戶,進進出出戴口罩,人與人見面打招呼,聲音是含糊的,像失真的錄音帶。
   氣味持續了二十一天。第二十二天,有人在街上撞見一只死鳥,一開始沒在意,便一腳將它踢進陰溝;第二天,又有人見到死鳥,那只鳥撲棱幾下翅膀,像隕石那樣安靜地落下;第三天,疾飛的鳥撞上一戶人家的玻璃窗,掉下來,死了。死鳥與活鳥差別不大,唯一的區別是,死鳥再也飛不起來了。越來越多的鳥死在街上,落于屋頂,它們冰雹般篤篤地敲打著地面。這件事引起了街坊鄰里的警惕,大家每天走路,打傘的打傘,戴帽的戴帽,唯恐被隨時墜亡的鳥砸傷。第四十九天,街上一個孤寡老人發燒,被鄰居送去打吊針,一夜高燒不退,歿了。老人的死訊在鎮上迅速傳開。「禽流感」——不知誰第一時間想到這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各種小道消息鋪天蓋地。聯想到此前經久未散的燒焦氣味,鎮上的人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了,恐慌情緒蔓延開來,傳得比疫情還快。
   當天,市里的檢驗檢疫局派了個檢疫員下來。檢疫員沿街勘察鳥尸,又環顧四周,最后問街坊,附近可有人養鳥?
   
   這件事父親早有耳聞。單位下發了通知,這段時間輪休,父親只好待在家中。他不愿承認鳥是氣味的來源,也不愿承認,鳥是氣味的受害者。街頭巷尾一片死寂,小孩子不準上街,只好趴在窗戶往外看。越來越多的鳥墜死下來,無人敢撿,任由它們就地腐爛。遠遠看去,街道就像長了密密麻麻的腫瘤。因為這件事,我們家也籠罩在一片陰影中。我不用去上學,母親除了上街買菜,一整天都窩在家里。父親也是一天比一天焦慮。他扯了一匹巨大的遮光網,將天臺罩起來;怕眾鳥被感染,又在供鳥飲用的水中摻上維生素和葡萄糖。這都是些無奈之舉。母親問他怎么辦。他眉頭緊皺,搖搖頭說不知道。
   檢疫員上門時,父親正喂完白鴉。他瞅見黑壓壓一片人影移過來。隨檢疫員一起的,還有一群戴口罩的鄰居。有人喊,鳥先生,出來啊!「鳥先生」是街上住戶為父親取的「雅號」,但此時聽著更像是一句辱罵。父親鐵青著臉迎出門來,見到眾人,他冷冷問了句「什么事」。檢疫員說,群眾舉報你家養鳥,為防止疫情傳染,請你盡快捕殺。
   父親說,有什么證據?
   有人喊,鳥先生,我們就是證據,死人就是證據。
   檢疫員說,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們幫你。
   眾人附和道,對對,我們幫你!
   說話間,眾人有的擼起了袖子,有的擠在門檻,還有的,伸長了脖子,仿佛想看看父親養的鳥都在哪里。我和母親從未見過這種陣勢。這群人就像一群尋釁的仇家。我嚇得身子哆嗦,母親摟住我,緊緊握住我的手,叫我不用怕。戴上口罩的鄰居,聲音與面貌都走樣了。母親分辨不出他們誰是誰。他們帶來一股兇猛的潮水,頃刻間要將這個家淹沒。父親用他纖瘦的軀體阻擋,我聽見他說,給我一點時間。
   檢疫員質問,人命要緊,還是鳥命要緊?
   這時,人群中有人高喊:好你個鳥先生,我們不要你的口罩!這句話像導火索,引燃了新一輪的怒火。聲討聲一浪蓋過一浪。死去的鳥和白色口罩,這毫無關系的兩者被人強行扭在了一起。我的父親一輩子不作惡,現在竟然成為眾矢之的。他往后退幾步,又站住了。有人摘下口罩,扔向父親,接著,更多的人將口罩摘下來,朝同一方向扔去。白色口罩一巴掌接一巴掌,摑在父親臉上,摑得母親看不下去,站在門口指著眾人直罵。
   堵在門口的人差一些將我家門檻踩爛,場面陷入了混亂。
   父親拉住母親,大吼起來,夠了!都讓開,我殺給你們看!
   
   父親的話喝住了眾人,也將自己推入了罪惡的淵藪。我看見一片人影撤退,父親由門口折回。他沿著樓梯一步步登上去,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母親捧住臉在哭,有人勸慰道,殺幾只鳥嘛,莫傷心!母親不語。我知道她傷心不是因為這個,她傷心是因為其他。天臺的鳥躲過了天災,卻躲不過人禍。父親也未曾想,他有一天要親手殺死這群鳥。他不讓人幫忙,只是一籠接一籠,從天臺往樓下搬。這個過程如此漫長,父親的身體像是被人控制住,他被控制著,犯下不得不犯的罪惡。我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他只是機械地重復同一個動作,每提下一籠,他的心就像割掉一塊肉。
   這條街上的人,從未見過種類如此繁多的鳥。他們知道父親善于養鳥,卻不知道鳥對父親意味著什么。現在,他們終于開了眼界。父親將這他輩子所養的鳥,一籠又一籠搬到街上,搬完一籠,他站著,歇一下,再繼續搬。鄰居的小孩興奮地沖出來,又被大人揪住衣領拎回家。幾十只鳥籠一字排開,像一次聲勢浩大的展覽。摘下口罩的人,此刻都捏著鼻子,生怕被鳥籠發出的氣味感染。
   父親提完鳥籠,累得直喘氣。他站在烈日下,面對著一排即將變作墳冢的鳥籠。汗水從額頭滴下,落至路面,被暑氣蒸干。
   籠中鳥好像已經預感到了死亡的來臨。它們同時扯開嗓子嘶叫,叫聲刺痛了耳膜,也刺痛了神經。父親再一次于鳥鳴聲中聽見了混亂。這次的混亂不同以往,父親知道,混亂過后,即是死亡。
   母親不讓我出門,我只好趴在窗戶看。日頭毒辣,路面反照著耀眼的光。我看見檢疫員叉起腰指指點點,有人背著手走開了,有人離得遠遠的,還有的人撐了傘靜立觀看。
   天氣悶熱得像一個蒸籠。黑云從天邊涌過來,眼看著一場大雨就要來了。檢疫員催促道,可以開始了。眾人也重復道,可以開始了。父親看看他們,又看看鳥籠。他猶豫著,好像每過一秒,都是煎熬。殺鳥開始了,父親悶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我趴在窗玻璃上,看不到父親的臉,只看見他的身影。父親哭了嗎?我不知道。玻璃外面的世界,動作是靜默的,連殺戮也都靜默。父親半跪著,打開一只鳥籠,手緩緩伸進去,好像即將碰觸一塊燙手的冰。他抓一只,捏住,再抓一只,再捏住。父親的畫眉、喜鵲、鷯哥、鸚鵡、芙蓉、相思……一只接一只,從他手中斷了性命。瀕死的鳥張開尖喙,發出凄厲的啼叫,它們的脖頸如此脆弱,隔著窗戶,我聽見一陣又一陣清脆的折斷聲。咔嚓,咔嚓,死去的鳥,使其他將死的鳥受到驚嚇。眾鳥在籠內逃竄跳躍,不停啄父親的手,疼得父親不斷縮回來,又不斷伸進去。
   它們曾經的主人,如今做了儈子手。
   我從未見過鳥類以這樣的方式死亡,有的甚至來不及嘶叫,小小的尸首就攤在了籠內。日光照耀著它們羽翼,像一塊塊死去的鮮艷布匹。嘈雜的鳥叫充斥了整條街,像一場來自地獄的嚎叫。我捂住眼,又睜開眼。鳥鳴聲越來越少了,有人不忍看下去,背著手走開,只有那個檢疫員還在那里,父親每殺一籠鳥,他就蹲下來檢查一遍。父親殺得越多,他蹲下的次數越多。時間如粘稠的漿糊,裹住父親,凝結鳥的尸體。終于,剩最后一籠鳥了。父親癱瘓了一般,跪在熾熱的路邊大口喘氣。他抬頭望一眼,又望一眼,目光掃過鳥籠,停住了。前一秒這些鳥還好好的,這一秒,卻只剩余一堆冰冷的尸首。他竟然親手捏死了這么多心愛的鳥!父親不知一切是怎么發生的,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結束的。他失聲哭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見父親哭,他的哭泣和眾鳥的悲鳴混在一起。誰也不知道,父親以這樣悲愴的方式在護著什么。在慟哭中,父親抬手,結束了最后一籠屠殺行動。
   
   空氣中彌散著一股糞便的味道。檢疫員拎了一只麻袋,將死去的鳥囫圇裝好。父親從殺戮中停下來,他的四肢早已僵直,濕透的汗衫緊貼在背上。這一切,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從戰場歸來的士兵。他的雙手沾了太多罪惡,亟需得到清洗。他不敢看死去的鳥,也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干什么。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回家。母親默默地過來,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給父親洗手。父親蹲下,任水嘩啦啦澆下,洗著洗著,他忍不住,嗚哇一聲吐出來。母親輕拍他的背,他趴在水溝旁,吐得腸胃翻滾,眼淚和嘔吐物攪成了一塊。
   街上只剩下一排空空的鳥籠了,它們是精致的竹制的墳冢。蹲在水溝旁的父親,眼睛是紅的,臉頰也是紅的。在一片嘈雜聲中,父親出現了幻聽。那個陌生的聲音浮上來了,幽幽的,鉆進父親耳朵里。父親想起了他的黃山之行,想起雪夜里救他一命的白色烏鴉。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他知道,他所犯下罪最后指向何方。只要再堅持片刻,片刻就好了,待檢疫員離去,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父親這樣想著,卻不知道有什么東西正在靠近。他吞了一口唾沫。這次他聽清了,那個陌生的聲音說:還沒完呢!還有一只!
   父親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聽見空氣裂帛般撕開了。
   檢疫員停下來,父親也停下來;檢疫員停下來,是因為捕殺并未結束,父親停下來,是希望捕殺不要開始。是啊,還有一只。父親從疲累中晃過神來,他不知從哪里拾回的力氣,顧不上擦凈黏膩的穢物,站起身便往回沖。那是他最后一塊心頭肉。他要趕在死神降臨前帶走它。檢疫員的動作比父親慢,他像一堵墻一樣橫在了門口。父親背對我們,面朝著檢疫員。他已經無路可退了,我看到他的背影在顫抖。這是我從未見過的父親,我看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緊崩。他往後退了一步,站住了。空氣中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再一次,父親以單薄的身軀抵擋憤怒的潮水。檢疫員與父親對峙著,他的目光越過父親的目光,投向前方,在他無法抵達的深處,傳來一聲凄厲的嘶鳴。聞到風聲的街坊,重新聚攏在家門前。他們知道,還有最后一個幸存者,他們想知道,最后一個幸存者葬身何方。時間以停滯的方式在流動。在父親轉身時,一道白光閃過,利箭一般射向遠方。白光照亮了晦暗的房間,也灼傷了所有人的眼。在白光飛逝的地方,我的父親站立成一樁鹽柱,他的瞳孔,映出一只空鳥籠。
   
   
   
   
   2014年5月2日
   2014年5月6日 修改
   2014年5月8日凌晨 第三稿 
   于澄海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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