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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响的木桥

发布: 2014-7-17 15:57 | 作者: 袁劲梅



        野猫溪贴着山崖绕出来,远看,像一条细丝线缠在山的肚皮上动也不动;近看,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一路摇着小拨浪鼓,在青幽幽的杂树林中转转悠悠,忽隐忽现, 只听见水声,抓不着影儿。等野猫溪转过一群土红色的房子,便大大咧咧地从一个陡峭的坡上向南跳跃下去,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瀑布以下,全是石头,溪流变 窄,野猫溪一路东撞西撞,在沿途大小磬石上敲出许许多多奇妙的声音。那些声音或细小如妇人叹息,或粗壮如农人喝牛,嘈嘈杂杂,如同一支九曲十八弯的曲子,唱着一段九曲十八弯的故事……那座在冷风中吱吱响的木桥就架在这段“曲子”快完的地方。过了木桥,野猫溪就消失在大海里了。
        靳姆从土红色的房子里出来,一个头发乌黑的姑娘正好进去。
        靳姆顺着野猫溪向下游一直走到木桥。木桥上照例有冷风从海面吹来,木桥的老关节里冒出吱吱的声响,像是一个老生命在自嘲自讽。靳姆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老了,直到刚才土红色房子里的医生告诉他,他剩下的生命还有两年,他才断然一惊,想到自己的黑发原是染的。靳姆还不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彬彬有礼地活着,善待别人,也善待自己,可生命为什么要这样突然毫无道理地背叛自己呢?他一直奋斗,从一个目标走向下一个目标,几乎没有失败过,可现在,为什么却毫无目的地站在这吱吱响的木桥上,不知往哪里走,而且往哪里走都将走向失败呢?城里,有他的律师楼;海湾,有他的游艇;山上,有他豪华的住宅。然而,对于一个生命只剩下两年的人来说,那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靳姆突然感觉自己像被谁耍弄了一样。他用生命的前五十八年换来了一大堆令人羡慕的东西,但到生命的最后两 年,这些东西对他却突然变得毫无意义,这五十八年不是白活了吗?!
        “靳姆,”他对自己说,“你玩儿了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游戏,你赢了很多很多,却一下子输个精光。你赢得越多,你输得越惨。靳姆,如果你早认识到这一点,你还愿意玩儿这个游戏吗?还有必要再往前走吗?唉,只要在人的圈子里,走到哪里又离得开这无聊的游戏呢?”此时,靳姆不想回律师楼,去了结那些无聊的案子,也不想回家,给两个三十好几还依靠着自己的儿子们分配遗产,他甚至不想登上游艇去兜风了,可怜的两年生命,还有什么可炫耀呢?!
        靳姆靠着木桥的木墩子坐下来,两手托着下颏,回看着自己下山的路。刚才,良好的教养使他能够在医生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好像接受一个案例一样接受了医生的 宣告。而此时,沮丧就像这木桥的吱吱声一下子从他的心里冒出来,这分明是一只猫爪下的老鼠发出的无奈的挣扎声。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世界上最穷的人,他的生命要用完了。
        那个头发乌黑的姑娘顺着野猫溪蹦蹦跳跳地走下来,靳姆觉得她跳的姿势真好看,好像每一步都踩在生命力的弹簧上,兴致勃勃。风撩起她的上衣,好像在故意向靳姆展示她生命的丰满。靳姆想,如果钱能买到那姑娘脚下的生命力,他愿意用他所有的钱去买。
        头发乌黑的姑娘手里转动着一柄酱红色的叶子,那叶子像一片红色的小舌头在她手上一伸一缩。她没有从木桥上过溪,像所有不安分的年轻人一样,她撩起淡蓝色的 裙子,踩着野猫溪里的石块从木桥下面跳过去,走到溪中间,身子一歪,裙子湿了一角,她回头对坐在桥上的靳姆一笑,好像知道自己犯了错误。靳姆想回报她一个笑,但却没有笑出来。
        姑娘走后不久,靳姆便听见有人大叫:“Help,help!(救人,救人)”靳姆本能地站起来,向喊声跑去。绕过几块礁石,靳姆看见头发乌黑的姑娘身上湿淋淋的,正从海里拖一个男人上岸。这个瘦长的男人身上绑着一块大石头,已被海水淹得半死。靳姆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自杀者,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蔑视这个自杀者没出息。但现在,他却隐约觉得这个人很聪明,想得很明白,早早地就下决心主动逃出这种人类的无聊游戏,免得到像他一样功成名就后再来体会如此惨重的失败感。
        靳姆帮姑娘把溺水者拖上海滩,溺水者吐出许多海水后无力地躺在橘黄色的夕阳里。他还年轻,三十几岁的样子。姑娘从海滩上捡回那片红色的叶子,在这个男人微微睁开的眼前晃着:“看,多美,多美。”
        溺水者苦笑了一下,又闭上眼睛。靳姆感觉自己完全看懂了那苦笑后面的东西,一种彻悟后的无可奈何,一种退出纷乱尘世前的宿命,但看着姑娘热切的神态,靳姆 觉得自己还得说几句老生常谈的好话。于是,他说:“年轻人,你的生命还很长,不愉快的事情总会过去的,不要轻生。你看我,老了,身体里长了癌,医生告诉我,我只能活两年了。虽然还剩两年,你看我,不是还在高高兴兴地活着吗?”说这些时,靳姆的心情很复杂,从今以后,自己哪一天不是在想着死亡?想到死亡,又有谁能高兴得了呢?!
        头发乌黑的姑娘却很高兴靳姆这样开导这个自杀者,她像怕这个年轻男人听不见似的大声重复着靳姆的话:“医生告诉我,我还能活两年,这两年,我还得高高兴兴地活着。”
        年轻男人似乎被她逗得开心了一些。于是,靳姆拿出手机给山上那所土红色的医院打电话。年轻男人在被医生抬走之前,示意要靳姆和头发乌黑的姑娘留下姓名、地址,于是,靳姆知道了姑娘的名字叫Strawberry(草莓),也知道了那男人叫杰克。
        无论如何,靳姆和草莓都很高兴他们今天所做的事。当只剩下他们俩在海滩上的时候,靳姆就对草莓自自然然地笑出来了。
        第二天,靳姆习惯性地去了律师楼,可到了办公室,他又什么也不想做了。想到自己一辈子在法律条文中钻来钻去,在人们自己给自己筑起的樊篱中找空子,帮助一 些人从空子中挤过去,而自己则等在樊篱的另一边接着这些人的钱,但最终,这些自己用生命换来的钱却又变得与自己的生命毫不相干,这是多么无聊的事啊。于是,他拿起电话,想找个朋友聊聊,有意无意,就拨了头天草莓留下的电话。
        草莓很高兴靳姆打电话来,她说,她想去看看杰克。这是靳姆目前惟一还感兴趣的事,于是,两人约定在吱吱响的木桥见面,然后一块儿去看杰克。这次约会之后,他们又约会了第二次。第二次两人相约是去看草莓工作的菠萝园。
        一早,草莓开了辆破旧的杂牌车在靳姆豪华的公馆前等他,靳姆第一次被这种到处乱响的破车来接,他有些尴尬,眼前的破车和自己的身份是多么的不相称啊。两个 儿子在身后楼上的窗口里奇怪地看着他,靳姆有些犹豫,但一想到自己只能再活两年,就对自己说,管他什么身份不身份,人都要死了,人死了,还不都一样吗?! 于是,他头一低钻进了破车。破车一路冒烟,开过富人区,直奔菠萝园。靳姆他看看身边的草莓,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快感,一种嘲弄着人定的等级的快感。
        靳姆知道那个要去的菠萝园盛产上好的菠萝,他爱吃菠萝,却从没有去过那里。到了菠萝园,靳姆才知道菠萝原来都是一个个长在剑叶丛中的秆子上的。菠萝园很大,近处的几块田里,菠萝已经熟了,黄灿灿地等着人来采摘。远处的几块田,刚翻过土,褐色的新土一畦畦地伸向天边。在更远处的一块坡地上,三个农人正弯着腰点种菠萝苗,他们弯曲的身影被圆圆的大草帽半遮着,像贴在蓝天上的剪影。一片低低的白云飘来,似乎擦着农人们的草帽边移动,于是,贴在蓝天上的那幅剪影便活了起来,像一个天上的故事。
        草莓坐在田埂上,望着蓝天,对靳姆说:“蓝天是有生命的,白云是有生命的,农人的草帽也是有生命的。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蓝天,像白云;有时候,我又感觉自己就是那几个农人中的一个;还有些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我就是映在天边的一顶农人的草帽。”
        靳姆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奇怪的联想,像诗,如画。他的心也为这样一种联想兴奋起来:要是我死了,也变成一顶农人的草帽,活在这样一幅剪影中,岂不是很美的事吗?
        靳姆和草莓的第三次约会仍然是到菠萝园。这一次,杰克也同行了。靳姆明显感到杰克对草莓的兴趣。当三人坐在田埂上的时候,杰克问了草莓许多私人问题。靳姆 因此知道了草莓一半是中国血统、一半是西班牙血统,知道了草莓很小就没有了父母,还知道了把她带大的是她的中国奶妈,她的中国奶妈不识字,更不会说英文,但是却知道无数个诗一般的中国故事。草莓的中国奶妈靠在菠萝园里做工,供草莓上学读书。到了晚上,这位中国奶妈就和草莓一起坐在辽阔的天底下,讲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人可以是栩栩然而飞的蝴蝶;鬼可以是美丽的白狐狸变成的好妻子。在人和自然没有界线的菠萝园里,听着这些人和自然没有界线的故事,草莓就长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快活的姑娘。
        靳姆没有说多少话,他只是随便问了草莓在她的中国神话里,死是一种什么角色。
        草莓歪歪头,调皮地说:“不知道。奶妈从没有和我谈过死。我想,死亡也许就是一种标准,像数字里的一个零,用它可以衡量出生命的美丽。”
        杰克说:“姑娘,你来谈生命还太年轻,生命并不都像你中国奶妈的故事那样美丽,当你没有工作、没有钱的时候,当你的老婆和朋友嫌你穷而抛弃你的时候,生命比死亡还要丑恶。”
        草莓叫起来:“谁说死亡丑恶?!死亡甚至都不是一条界线!它不过是一个自然的过程!界线都是人划出来的,你说的丑,那不是生命的丑,那是人们自己乱涂乱画出来的丑!”
        杰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讶地望着草莓说不出话来。靳姆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哲学,对于眼前这个小姑娘关于死亡的看法,他颇折服。最近一段时间,自己一想到只能再活两年,心里就乱糟糟的,但和草莓在一起,听着她说话,心里的乱就似乎理清了呢。
        三人回去的时候,靳姆看着两个年轻人手拉手在前面高高兴兴地蹦跳,心里竟有些难过,有些嫉妒,这还是他第一次嫉妒一个比自己贫穷的人呢!他知道,要不是因 为自己只能再活两年,他恐怕都不会到他们中间去,也不会见到这美丽菠萝园,更不会愿意死后变成农人头上的一顶草帽!或许,死亡就像一座木桥吧,把所有的善和美都沟通了。
        这以后他们再也没有约会去过菠萝园,因为,靳姆的化疗过程开始了。身体里的不适已经使靳姆不得不长期呆在那所土红色的医院里了。于是,他们三个人的约会地 点就移到了那个吱吱响的木桥上。每一次约会,靳姆都非常高兴,草莓总是能在两个男人情绪不高的时候,指出许多男人们看不见的细小的美,毛虫背上红、绿、黄相间的条纹,绿叶背后藏着的许多孢子,一朵带着蝉翼般绒芯的球形小花儿……靳姆非常喜欢草莓,喜欢她那种天真未镤的美和审美理论。一看到草莓,他就忘了死亡,忘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他常想,认识这个奇异的姑娘,也许就是上帝对他五十八年匆匆走过后的补偿,他甚至觉得期待中的下一次木桥约会就是他最后两年的幸福。
        一次约会,草莓没有来,只来了杰克一个。于是,两个男人就倚着木桥谈论草莓。杰克把靳姆当成长辈,很信赖地告诉靳姆,他爱上了草莓,他决定向草莓求婚。这是靳姆预料之中的事,他说,他为杰克高兴,但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他明白自己老了,是病人,年轻人能愿意让自己分享他们的生活,他应该满足了。他在心里祝福两个年轻人,他希望杰克能带给草莓幸福。
        可是,第二天,杰克垂头丧气地来了,靳姆问:“草莓拒绝你了?”
        杰克突然地哭起来:“草莓说,她不可能跟我结婚,她告诉我,那天她救我时就说过,她只能活两年了,她和您一样,身体里也长了癌了。”
        靳姆一下子愣住了,他突然记起,那天草莓真的那样说过,但他以为那是她在重复他的话。靳姆没有想到,草莓竟也和他一样,面对死亡而活着,而她还那么年轻!、
        “草莓不谈死,因为她的中国奶妈从来没有把死当作一件值得担心的事来说……”杰克哽咽地说着,但此时的靳姆已听不见杰克的叙述了,他一心只想着立刻见到这个整天高高兴兴的姑娘,他想安慰他,就像她安慰他一样……但是,她需要别人安慰吗?她的心灵那么健康,健康得多像一片没有受过污染的自然啊。
        又过了几天,草莓来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依旧在野猫溪的石块上跳来跳去。但靳姆明显地看出,她其实非常瘦弱了。等草莓吃力地爬上木桥,靳姆就拉着她的手,一下把她揽在怀里,说:“嫁给我吧,我们俩的生命还有同样的时间。”
        草莓就倚在靳姆的怀里自自然然地答应了。红红的小嘴里,还衔着一根狗尾巴草。
        木桥在他们脚下吱吱地响着,面对那个立在不远处的死亡,用粗糙的横梁把年轻和年老的差距沟通了。
        尽管许多人都说靳姆发疯了,在将死之际,娶一个同样将死的穷姑娘。靳姆却觉得这个婚姻就是他的生命,这最后两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年。
        当同行们忙着挣钱、儿子们忙着计算遗产税的时候,靳姆跟着草莓在野猫溪的石块上跳来跳去,晶莹的水珠溅在土红色的病员服上,逗得立在木桥上看他们戏水的杰克哈哈大笑。
        一个又一个的傍晚,靳姆和草莓相依着,或缘溪而上,或顺流而下,讲过去的故事,也讲将来的故事。遇见他们的人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快乐。
        两年很快地过完了,在两年的最后二十几天里,人们看不到那一老一小在黄昏里散步了,只看见天天有一个瘦长的男人,手里拿着两束玫瑰花,穿过吱吱响的木桥, 到土红色的医院去。又过了十几天,男人手里的玫瑰花变成了一束,再后来,男人就不再来了,只是到每年的某一天,他必定出现在这木桥上,向桥下的野猫溪扔两束玫瑰花。那花儿就顺着溪水流进了大海,去追逐一段九曲十八弯的故事……
        吱吱响的木桥呀,就这样把生和死沟通了。 
        
        注:本文原载《Sino-Monthly》2000年9期,获当年《Sino——Monthly》文学奖首奖。后收入本人中短篇小说集《月过女墙》(2004年1月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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