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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守寒窑多年

发布: 2014-7-10 17:54 | 作者: 沈宁



        陝北的窯洞,對大陸的中國人來說,毫無神祕,老幼皆知。中共建政後的三十年間,歌頌毛澤東的各種文藝作品鋪天蓋地,隨處可見陝北窯洞的景象,親 切溫馨,偉大光榮,如某歌詞裡所唱:毛主席窯洞徹夜不熄的燈光。可是直到1969年2月我跟隨將近三萬北京學生,到陝北插隊之後,才真正見識了陝北窯洞, 完全沒有那般浪漫。
        下鄉那天我們先坐火車從北京到西安,參加一個歡迎會,過了一夜,再坐火車從西安到銅川。當時從銅川到延安,沒有火車,也沒有轎車,只能坐卡車,支著斗篷,遮擋風寒。冰天雪地,爬山下坡,到達延安城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立刻住店,第二天一早上車出發,到達李渠公社,所以基本沒有看清延安城裡是什麼景象。後來到延安過幾次,又在延安縣劇團工作,才知道延安城裡大部分機關民宅,都是磚瓦蓋起的正常房屋,有些建築採用窯洞形式,也是石窯或磚窯,沒有土窯。
        到了李渠公社一看,因為是在河灘上,鎮子裡也都是房屋,並沒有窯洞。我們知青都急忙著尋找接我們下鄉的老鄉,也顧不上仔細參觀。曹坪村來接人的青年們,拉了四輛架子車,由書記曹延光帶領,幫我們十一個北京知青裝了車。那道溝裡沒有柏油馬路,只有人走的一條羊腸小道,順著溝畔坡地上下蜿蜒,很不好走。幸虧是冬天,溝裡的水都凍了冰,我們就拉著車,順著河道,在冰上走,不必爬高下低。
        那道溝裡,到曹坪村之前,要經過馬家灣和中莊兩個村子,經過那兩個村子的時候,我們才終於看到了真正的鄉村窯洞。可是鄉民們都住在半山坡上,我們從溝底的冰河朝上張望,看不很清楚,只感覺跟在北京看到的文藝作品中的展示和描寫大不一樣。
        到了曹坪村,才可以近距離察看窯洞了,東一座西一座。從溝底一路上坡,走到村子中央,小夥子們發一聲喊,把車幾乎直立起來,拉上陡峭的坡路。眼前一片空場,大約一個籃球場那麼大小,迎面一排三間窯洞,雖然很舊了,但是看得出新近打掃乾淨。
        曹書記手一指,告訴我們:「那是你們知青住的三孔窯洞。」
        我們站著,打量新居。三孔窯洞一個樣式,大約三米高三米寬。窯頂半圓型的木窗下面,左邊一個門,門框上沒有紅對聯。右邊兩扇窗,都貼了窗紙,只是白色,沒有窗花。窯外牆都是泥糊,刷了白粉,沒有寫字,也沒有畫圖,光禿禿的。
        曹書記說:「原來你們這組知青是派到後溝登高卯的,離這裡還有十幾里路。公社覺得那裡太苦了,才臨時改到我們曹坪。我們村就這三孔窯閒著,能夠分配給你們住,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就湊合吧。」
        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我們是來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還能有什麼講究?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不需要我們自己搭草棚子,就很不錯了。
        我們小組共十一個知青,七女四男。所以自然是我們四個男生住一孔窯,七個女生分住另外兩孔窯洞。鄉裡青年們都爭著幫忙女生們把行李搬進她們的窯洞,我們男生只好自己動手搬我們的行李。
        窯洞裡面大約深七、八米,前面半間空地,後面半間是炕。炕上窯底牆上凹進去一塊,估計是放被褥衣箱之類用的。炕前右側連接一個方型灶台,灶上支著一口大鐵鍋,足有一米多的直徑,上面扣著篾子編的鍋蓋。灶台邊站個水缸,缸裡裝滿了水,大概是今早生產隊派人擔滿的。土牆、土地、土炕、土灶,全無一磚 一瓦。
        我們脫鞋上了炕,把帶來的箱子提包等等,放進炕底凹處。曹書記走進來,告訴我們:「隊裡給你們分配了些柴,晚上可以燒燒炕,暖和些好睡覺。現在都跟我出去,認認村裡的人。」
        那天下午,曹書記帶領著我們一組知青,走家串戶,一一介紹我們跟鄉民們認識了。我們也就順便參觀了各家的窯洞,有的人家窯洞很光亮排場,有的人家窯洞很窄小破舊,一看就知貧富,但窯洞裡面的設置跟我們知青窯並無二致。
        到了傍晚,因為我們知青還沒有開火做飯,隊裡就把我們分別派到幾個較富裕的人家吃飯。我吃飯的是郭老漢家,聽他說,他家有閨女嫁給曹家了,是曹家的親家。記得他有個女兒,叫作睦(二聲發音)娃,是個大美女,也能幹,村裡後生都夢想追求她,曹書記整天圍著她打轉。可是她誰也看不上,後來嫁到二十里外的姚店去了。郭老漢有兒子在外面給公家做事,所以家境比較好,看得出來。他家住的不是土窯,而是接口窯,一溜五孔大窯,非常壯觀。接口窯就是在土窯前面,接出石頭砌的窯口,一米多長,上面還有屋簷,乾淨漂亮。窯洞裡面也很敞亮,坐在溫暖的炕上,很是享受。後來知道了,郭老漢家的窯洞,是全曹坪村最講究的。我們曹坪,到我離開的時候為止,沒有一間石窯或磚窯,頂多就是幾家像郭老漢家那樣,蓋了接口窯。
        後來幾年,我曾去過棗園,參觀過據說是毛澤東故居的窯洞。首先我很懷疑那真是毛澤東住過,根據我的經驗,只要談及現代歷史,通常出於政治需要而精心編造,所以凡官方所宣傳者,均不可信。再說即使那真是毛澤東住過的窯洞,到底也是從裡到外的純粹石窯,乾燥涼爽,裡外套間,跟我們在曹坪鄉下住的土窯根本天壤之別。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是完全不知道陝北老鄉們是怎麼過日子,過的什麼日子。
        在郭老漢家吃過晚飯,回到知青窯,發現幾個婆姨在我們各個窯洞裡點火燒灶,灶上大鐵鍋裡的水冒著滾滾熱氣。回想起來,我在鄉下插隊的幾年,確實從來沒有用過鎖這類的東西,連想都沒有想過。連我冬閒時回京四個月,好像也都沒有鎖過我住的窯洞。曹坪村裡的鄉親們,似乎也從來沒聽說誰誰家鎖過門,你來我往,都是撩開門帘就進窯上炕了。所以婆姨們來給我們知青燒灶暖炕,完全好心,我們很感激。
        於是我們頭一天便都知道了,住窯洞,頭等大事就是燒炕,冷炕睡不得。
        雖然名稱叫作作窯洞,其實仍是山洞而已,跟祖先山頂洞人是一樣居住。住過一年之後,我才明白了,為什麼人們總是傳說:住窯洞冬暖夏涼。既是山洞,終日不見陽光,自然陰冷潮濕。夏天時候外面驕陽萬頃,窯洞上面的窯背厚實,太陽熱量不易穿透,所以鑽進窯洞會覺得涼快。到了冬天,外面大雪紛飛,也因窯背高而能夠抵擋嚴寒,故而鑽進窯洞,又覺得暖和許多。其實都只是跟普通民房相較而言,普通民房屋頂薄,擋不住酷暑嚴寒,所以房間裡冬冷夏熱。北京故宮裡的大殿,十分高大,房頂厚實,宮殿裡面一樣冬暖夏涼,比陝北窯洞舒服得多,所以中央政府在中南海居住辦公,而不定居陝北窯洞。
        陝北窯洞裡的半間炕,要我說,都稍短點,睡著不舒服。後來聽老漢們說,陝北盤炕的講究是炕不離七,門不離八。就是說,炕長五尺七是最佳尺碼,也吉利,七妻同音,夫妻睡炕才和睦,並能生娃。我身高一米八,超過六尺,尚未娶妻,也不考慮生娃,七對我並不重要,睡五尺七的炕,伸不開腿,特別難過。但炕不像床,不合適可以隨時另換一個,炕不能輕易改造,而且知青窯也不是我的,我只能湊合住,鋪蓋斜放。
        因為是住在山洞裡,炕原本就是一堆原始土地,人睡在土地上,長年累月,當然免不了得病。所以要燒炕,一是取暖,二是驅潮,全為保健。陝北窯洞裡,之所以炕頭連著灶台,原因就是做飯的時候順便燒炕,一舉兩得,每天不缺。陝北人做飯都用柴草,老鄉們上山受苦,不背莊稼的日子,必定會在山上打柴,背回家裡。北京知青從來沒見過人燒柴草,隊裡分了一堆柴,堆在我們院子裡,我們也不會用。所以第二天曹書記就帶領我們,走三十里路,爬兩架山,過兩道溝,到距離最近的一個小煤窯去買煤,兩肩背回。我們插隊學生頭一年,政府發安家費,所以我們能夠買得起煤。曹坪村的老鄉們見了,都心疼得搖頭嘆氣,誰家會專門買煤來做飯燒炕呢?山裡有的是柴草,花點力氣而已。賣雞蛋得的幾個零用錢,要省來買些針頭線腦,可以縫衣納鞋,要過日子的。
        我們知青住三孔窯,為了公平,一天三頓飯,分別在三孔窯裡燒,這樣燒飯的同時,就燒了炕,不必每孔窯專門再燒炕。入鄉隨俗,就算有安家費,也得學著節省,明年安家費就沒有了,還有錢買煤麼?所以我們也得學著燒柴草,燒柴草到處是煙。燒煤也到處是煙,陝北的煤都是煙煤,燒起來煙很大。可是陝北窯洞裡的灶台,沒有出煙的煙筒。陝北人在打窯盤炕的時候,把灶台的煙口接到炕道上。陝北窯洞的炕道,就是煙道,從接灶台的炕頭延伸到另一端的炕腳,分成幾條, 灶上燒火出的煙,就順著煙道在炕裡盤旋穿越,再從炕腳的煙洞冒出去。煙在炕裡走,把餘熱散布到炕上,所以炕才暖和。按照村裡老漢所說,男子身體熱度高,所以早飯在男生窯洞裡燒,到了晚上炕已經不大熱了,男生們還能頂得住。女生身體比較涼,所以中飯和晚飯輪流在兩個女生窯裡燒,以便晚上炕比較熱,不教女生們睡冷炕得病。對此安排,男生們沒有異議。
        聽老鄉說,挖煙道是一項講技術的活兒,煙道挖不好,煙走不順,炕燒不熱,灶點不著,窯洞根本住不成人。據說有錢人家的煙道上面鋪石板,我們村裡人窮,買不起石板,只能燒土坯子蓋住煙道,然後上面糊泥鋪氈,擺鋪蓋睡人。所以我們在村裡,不管走誰家,上炕只敢老老實實坐著,或者躺著,不敢在炕上站立,更不敢行走,只怕腳重了,踩塌煙道上的土坯,毀了人家的炕。
        我們二月到曹坪,正是冬閒季節,沒什麼活幹。知青女生們只評了五分勞力,一冬天基本什麼都不幹。我評了七分勞力,平時隊長會分配些鍘草擔糞的事,學技術當緊,學會了就完事,每天就那麼點任務,可以吊兒郎當,看村裡人打窯。陝北人只有冬閒時,才有空打窯。
        那孔窯洞地基去年就整妥了,劈山削坡,刮好崖面子,開出一片平地,既是打窯的工地,也是未來的庭院,依著山壁挖出四條巷道,砌了石頭,老漢說是窯腿子。一家打窯,全村青壯勞力都參加,由幾個老漢指揮。打窯這事,看風水,選地點,全憑經驗。掏窯工程,進行很緩慢,也很小心,順著畫好窯洞形狀,一層一層地往裡掏。掏出一段距離了,就上木擔子撐架窯頂,然後用柳椽箍起來,以防坍方。
        等窯洞挖到預定的深度,窯頂都箍好了,就等著請來打煙洞的人。聽鄉民說,鑽煙洞是絕活,村裡的老漢們也不敢動手,只能等外面專門請來的人。煙洞就是在炕腳幾條炕道會合處,在窯壁上鑽出一個洞,直到山頂出口,彷彿煙囪一樣,能夠把煙冒出去。我看那新打的窯洞,窯背很高,足有幾丈,那個煙洞要打起來,恐怕不容易。
        鑽煙洞的人來了,帶了個小徒弟,背著一套家具。進了村,好吃好喝好住,然後幹活,安裝鑽洞工具,一個木墩,一塊木板,一根豎桿,上面綁個曲狀鐮 頭,架成槓桿,裝鐮豎桿端對準煙洞,一下一下壓木板另端,豎桿鐮頭就一節一節地鑽上去了。一桿鑽到頭了,再續一根,繼續鑽。記不清到底續了幾桿,總之最後一直打到鑽透窯背,從山頂上冒出。比劃著一看,還真是基本垂直,這人有真功夫。幸虧陝北是黃土高原,無論山多高,全是黃土。如果這山裡有石頭,那原始的鑽洞技術哪裡去施展?聽說如果打煙洞過程中遇到難處,那個小徒弟就需要鑽進去,在頭頂掄一短柄鋤頭,親自去掏上去。煙洞打好,先在灶上燒幾次火,確定煙能夠從煙道裡走過,再從煙洞裡冒出,一切就緒,那匠人師徒才離開。
        都完工之後,那窯洞要晾好多日子,讓它乾透了,然後泥窯,用黃土和鍘碎的麥草和泥,順著窯頂窯牆,一層一層的泥,粗泥兩層,細泥兩層,終於大功告成。
        開春之後,知青三個男生各自找老鄉人家,搬出去另住。我們四個男生,本來在學校就互不相識,人家得知我家庭出身不好後,更不願意跟我有任何瓜葛,而且我每天晚上要點燈看書,很讓他們受不了。這麼一來,知青窯洞男生只剩我一人獨居,可以隨心所欲,正合我意。
        但是問題也來了。只我一人住,還要每天在我的窯洞裡做飯燒炕,似乎對女生們不夠公平了。我本來對這些事情無所謂,再說我家庭出身不好,也沒有資格跟任何人爭辯。所以有女生提出這問題之後,我就痛快地答應,她們不必再到男生窯洞去做飯,我就睡冷炕好了。幾個家庭出生好的女生,只顧給自己爭利益,哪個管我會不會生病。從無人住,從不燒炕的窯洞,陝北人稱為寒窯。我在曹坪幾年,大多日子是住寒窯,沒有落下什麼病,實屬萬幸。
        睡寒窯,真的不幸福。窯裡寒冷潮濕,炕上也是冰涼。我用盡心機,收集大捆麥桿穀草,墊得厚厚的,再鋪上氈和褥子,身下還是冰冷。有一次我們從公社逗回一條狗,殺了吃掉。聽老鄉說,狗皮上沒有汗毛孔,所以狗散熱都是吐舌頭,因此狗皮最保暖。我就細心地剝下那張狗皮,又不知道怎麼處理,晾晾乾,鋪到炕上。每天睡覺,聞著腥味,忍無可忍。最後還是把狗皮丟掉了,寧願繼續睡冷炕。
        從睡寒窯的經歷,我還總結出一套最佳睡覺方法,後來到劇團工作,下鄉演出,我不願意跟別人一起睡,也不願意睡老鄉的炕,怕染虱子,經常獨自一人找個寒窯,或者找學校教室,拼幾張課桌過夜。很冷的天,我也能夠運用我的方法安睡。
        我的辦法就是裸睡,脫光了全身衣服鑽被窩,把衣服搭在被子上面。原理是,人的體溫實際上很高,正常的大約攝氏三十七度左右。穿著衣服睡覺,身體各部分發出的體溫,都被衣服包裹,只能保存在各部分周圍。比如每條胳臂的體溫都保持在胳臂周圍,每條腿的體溫保持在腿周圍,體溫熱力不能流通,所以整個被窩裡的溫度不會高。睡覺越是多穿衣服,體溫越不能交流,被窩裡就越冷。脫光了衣服之後,身體各部分的體溫都散發開來,在被窩裡面交互循環,只要被窩裹得緊,不透風,不漏暖,被窩裡面的溫度就能夠保持高至三十七度,外面再冷也不怕了。而且被子上面壓的衣服越多,壓得越重,被窩裡面就越暖和。需要考慮的是頭部,如果不習慣把頭也蒙在被窩裡睡覺,就必須戴帽子,據說頭部是人體散熱最快的部位。我在陝北,總是按照陝北人習慣,在頭上綁一塊羊肚子白毛巾,晚上睡覺 更要裹緊。再把被頭拉到耳朵上蓋住,這樣只露出前面眼睛鼻子嘴巴半個臉,足能抵擋寒窯的冰冷。
        因為燒柴草、燒煙煤,所以在陝北窯洞裡居住,讓煙能夠順暢地冒出去,事關重大。碰上有的日子,外面氣壓偏低,燒灶生出的煙經過炕道七轉八轉,已 經漸漸失去衝力,到炕腳煙洞裡,力度不夠,無法衝破煙洞內外的低氣壓,不能從煙洞冒出去,窯洞裡面自然煙熏火燎,人都待不住。這種情況發生,就必須幹一件 事:「投灶火」。我不知是否此三字,老鄉們也從來不知道是哪幾個字,只是代代口耳相傳,投灶火。
        陝北窯洞裡的炕上,在煙洞和炕腳相接的部位,都留有一個開口,平時拿一塊石片蓋住,以免從煙洞裡進風。可是當灶裡的煙不能順利從煙洞冒出,需要投灶火的時候,這個開口就太重要了。所謂投灶火,就是拿些柴草,在炕腳這個開口處點燃,投入煙洞,讓火焰直接上衝,產生動力,推出煙洞內外的低氣壓,引導炕裡的煙冒出去。有過幾次,連投幾次灶火,都不成功,熏得眼淚直流。還有一次,燒飯女生投不成灶火,請鄰居婆姨幫忙,情急之下,抓過我放在炕頭晚上閱讀的書,三下兩下,撕成碎片,投進煙洞。結果灶火是投成了,我的書也燃做一股輕煙,隨風飄逝,讓我心酸了好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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