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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橙子

发布: 2014-7-03 15:30 | 作者: 李唐



        我想再这么下去,我一定会变成愤青的。比如说现在,我本来坐在桌子前,打开电脑,准备踏踏实实写点东西(我已经有大概一个多月只字未动了),可是,我却必须出去买橙子。超市离我住的地方很远,一来一回,基本上我就再也没有写东西的兴致了。也就是说,由于几个橙子,我被迫失去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
        可我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够多了。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目前发生了一件更麻烦的事。在叙述这件事之前,我总想说点别的……比如说,你曾经体会过崩溃的感觉吗?我想你一定体会过的,但形式各有各的不同。有些人的崩溃如同一早起床发现,鞋子全都变成了右脚的;而有些人的崩溃则像他突然间可以看到自己的后脑勺……如此等等。
        其实,这种感受有时也是一种享受。就像是被剥开的饱满的橙子肉,你挤一挤,又酸又甜的汁液便喷薄而出,那种感觉真是……
        现在来说一说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准确地说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总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一根弦。我看不到它,更摸不着它,但我时时刻刻地感受着它的存在。我能感受到,它搭在几根纤细的神经源上,很不稳固,摇摇晃晃,像是搭在两颗树枝之间的桥……我总是担心有一天它会断掉。我不知道它如果真断掉了会怎样,但总归不会太好吧……
        与此相对应的,我的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说:放心,它是不会断掉的。于是,整个小学三年级,我养成了一个毛病:没事就是猛地摇几下头,以确定它真的不会断掉(既然连这样都断不了,那平时就更断不了了)。果然,它没断。不过老师把家长请了来,希望他们带我去看看医生。老师担心有可能是神经官能症的一种。
        我当然知道,才不是呢。
        当然,最后父母并没有带我去看医生,而我的“神经官能症”也自动好了。这是因为,经过了一年的考验,我可以确信那根弦是不会断掉的了。
        于是乎,我开始高高兴兴地迎接我的人生。
        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大学,接着又毕业。我和所有正常人(姑且这么说)一样,踏踏实实地生活,不算得心应手,但起码没遇到过什么大的风浪。按照这样的节奏下去,活个百八十岁貌似不是什么问题(算命的算过的),我也一直抱着这样坚定的信心,勇敢地生活着。
        可是啊可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它会断掉……
        这得从买橙子回来的时候说起。没错,我把橙子买回来了。我走在大街上。大街上人很少。人们看上去无所事事。无所事事的感觉在空气里蔓延。空气很清新,因为刚刚下过雨。雨水现在积攒在路边的阴沟里。阴沟里的水倒映着天空。天空湛蓝,这很少见,因为平日里都是雾霾。雾霾现在消失不见了,因为雨水的缘故,它们现在躲起来了。
        躲,躲到哪里去了呢?可能就是一些我们注意不到的缝隙吧。雾霾躲在缝隙里,等风雨过去,它们就会卷土重来,张开大嘴,把我们全都给吞下去……现在呢,我们暂时从它们的大口里走了出来,舒展着四肢。
        说实话,阳光很不错,不错到都有些刺眼了。阳光在我的头上晃啊晃,就像是成千上万个小孩拿着镜子恶作剧。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他们看上去很享受),反正我是烦透了。阳光啊,你们不能消停点吗?我只好抬起那只没有被装橙子的塑料袋占据的右手,举到头顶,缓解一下阳光的照射。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我走到一个报亭前,抬起头。阳光依然照射下来。天空缓慢地旋转着。还有周围的居民楼,也在慢慢偏移着。我眯起眼睛,看到阳光像是无数条金蛇在起舞,疯狂地舞动……我闭上眼睛,感觉到呼吸的不顺畅。
        “您……想看点什么?”
        我睁开眼,看到报亭的老板(一个黑黝黝的中年男人)朝我说道。他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我知道我在报亭前站的时间太久了,可能让他觉得有点害怕。
        “不好意思。”我说。我瞥了一眼报刊亭上挂着的琳琅满目的时尚杂志封面。那上面满是俊男美女。他们全都盯着我,朝着我笑,或者露出生气的表情。我看到上面的李冰冰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我急忙拎着橙子走开了。
        在我前面,是一条笔直延伸的大路,一直延伸到居民区里。我顺着大路走着,就在这时,我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头的地方……可是我现在顾不上这些了。我的头微微疼了起来。
        自小学三年级以来,一直被我遗忘的,脑子里的那根弦,又一次出现在了我意识之中。就像是幽暗的灯泡内部,忽然亮起的灯丝……
        多少年了,原来它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我几乎快要忘记了它。它现在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我可以感觉到,它已经摇摇欲坠了。
        我每走一步,它就颤抖一下。我每走一步,它就颤抖一下。我……
        我只好停下来,坐到马路牙子上。我闭了会眼(灯丝的形状浮现),我睁开眼,看着左手边放着的橙子。一共五个(很稳固的数字),颜色饱满,沐浴在阳光里。这使我感到欣慰。我想,只要它今天不断掉,我的生活就可以继续。
        本来,我小心翼翼地坐着,没什么事。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根弦越绷越紧,终于还是断掉了……问我是怎么断掉的?它就是慢慢的,呃,然后……就断掉了……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根弦断了。
        我的脑袋立刻变成了一只震动中的手机,巨大的嗡鸣使我觉得快要爆炸了。紧接着,嗡鸣声减弱,我感觉脑袋上仿佛被钻出了一个小孔,从天灵盖,一直钻下去。一束强烈的光芒贯穿了小孔。我感觉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
        一切都结束了。
        我轻飘飘地站起来,往前走,像是一只幽灵。让我有些没想到的是,我竟然感觉到某种愉悦。只是这愉悦伴随着晕眩。像是漂泊在海上的小船。我有点想吐。我跌跌撞撞走进一家麻辣烫小吃店,坐了下来。
        断了弦的脑袋摇摇欲坠,我怕它一会儿会忽然滚落在地,所以我用手撑着它。
        “您需要什么帮助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显然,她看出我有点不舒服。
        “有点晕……我能坐一会儿吗?”我痛苦地说。
        “当然可以……不过您不要点吃的吗?”
        “谢谢,我不饿。”
        “可是……”她犹犹豫豫的。我用手支撑着抬起头。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长的就像任何一个你在餐厅见到的年轻女服务员。她现在的表情很是为难。
        “老板吩咐过,不点东西不能坐这儿……”她紧张地搓着手,不敢看我的眼睛。
        “可我一点都不饿……”我说,尽管我现在自身难保,可我仍不想给别人找什么麻烦,于是我说:“那给我点一份酱油炒饭吧……”
        “我们这里没有酱油炒饭……”
        我的头疼的更厉害了,“那就蛋炒饭。”
        “好嘞!”她如蒙大赦一般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双手捧着头,免得它掉下来。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里还拎着那袋橙子。我将橙子放到桌子上,继续感受天旋地转的美妙……
        蛋炒饭来了。我一口也没吃。晕眩渐渐减弱了,或者说,是我渐渐适应了晕眩,像是一个合格的水手必须做的那样……我把二十块钱放到桌子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等等!”那个女孩叫住我,“这是找您的钱,还有……”她把一袋子黄色的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还有您的橙子……”
        风很好,空气很好,树也好。我站在路边,手里拎着橙子,看着走来走去的行人。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我往前走了一百米,然后又退了回来。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没错,没有一件我熟悉的事物,更看不到我熟悉的人。此时的状态,用傻子来形容我是不恰当的,因为傻子不会像我一样如此手足无措……
        回家。是的,我应该回家。可是家在哪里?我忘记了家的方向。在我这只断了弦的脑子里,只有“家”这个名词,除此之外它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内容。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了。也就是说,现在我最熟悉的东西,就只有手里的这袋子橙子了。
        没办法,我只好先沿着街道往前走。说不定走着走着就想起来了呢?我忍不住敲了几下脑袋(反正也断了):你可真是给我添了一个大麻烦啊……
        抱怨是没用的。我如同一个流浪者,漫无目的地走着。我走到一条护城河边。已经是初春了,之前结的冰基本已化开。河水很清澈,上面漂着一只红色皮球。
        我依靠在栏杆上,想先休息一会儿。
        “嗨!”一个人猛地拍了下我的胳膊,吓了我一大跳。这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脸上挂着微笑。“站这儿干嘛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没说太多,我想看看他究竟是谁。
        他点了一根烟,还递给我一根。我拒绝了。他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自己抽了起来。时间过去大约五分钟,他都没说什么。我有点不耐烦了,就在这时,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好吧,你想谈什么?”我说。
        “你知道,我也不愿发生这样的事,可……”他猛抽了几口烟,“有时它就是发生了,我们谁都没有办法……”
        “这么说你一点责任都不想负了?”我信口说道。
        “不是的,唉,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咱们毕竟是最铁的哥们儿,是不是?”他用哀求般的眼神看着我。
        “起码以前是。”我说。
        他泄气地低下头,抽完了整只烟后,将烟蒂扔到护城河里。“你还记得吗,我以前跟你说过,你是我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他盯着平静的河面,目光黯淡。
        “你就是这么对待朋友的?”我试探地说。
        “是我的错。”他说,“我和慧慧是一时糊涂,那天太混乱了,我们都喝了不少酒……不过我保证慧慧是爱你的!你揍我一顿吧,这样我会好受一点……”
        “这样不好吧……”我为难地说,我不是一个惯于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其实他说的我一点也没听懂,更不知道谁是“慧慧”。
        “求求你了!”他一脸诚恳,“打我一顿吧,兄弟之间没什么解不开的结,如果你还想认我这个兄弟的话,就打我一顿吧!”
        “这……”我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莫名其妙失去一个貌似是铁哥们的人,于是我勉为其难地说:“那好吧,我打你一拳。”
        于是我冲着他的鼻子打了一拳。他捂着鼻子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血、鼻涕还有眼泪一起流下来。“劲够大的啊……”他掏出餐巾纸一边擦一边嘟囔。走过的人冷漠地往我们这里望。
        “那就这样吧!”我撇下他转身离去。在我眼前,每一条路都是陌生的,都是崭新的。我将手里的橙子甩过来,甩过去。阳光下,它们愉悦地呻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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