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廳
发布: 2014-5-15 13:56 | 作者: 顔忠賢
三
神明桌上。所有老佛器……至今我都還印象好深刻。
有點老舊但是依然靈驗的暗黃花梨木如意佛桌，重彩畫佛聯的臺灣梢楠準提佛母，晶瑩剔透的七寶銅法輪燈和光澤聚光的水晶蓮花，手工梢楠木柄嵌入的七寶銅結晶素面佛字香爐和七寶銅結晶百壽爐，講究的清式紫檀木神明桌上供的姑丈當年收藏的鎏金蛋杯佛大小雙色古燭臺與七寶銅蓮花古花瓶，但是，四姑一直堅稱那幅觀世音菩薩老佛雕是明代的，數百年了，連菩薩的臉龐的弧線和頭頂的珠冠鑲嵌寶石的工法都是難得一見的高明。尤其，佛像背後的三聯佛畫像更是難得，竟然是由八卦山大佛殿裡的老住持法師親手畫的。在當年是四姑發心去幫大佛殿的法事助念多年，才求到的有上香大佛加持過的極珍貴寶物。
而且，當年的整張神明桌的尺寸是找彰化一個極有名的風水師算過的。佛堂神桌那很老舊的經年累月的天然紋路是黃花梨特有的木紋，紋理深淺，彷彿木頭本身會呼吸，那老神桌製作的規矩很多。不能有一根釘子，完全是用木頭的卡榫接合，表面多層手工染漆。那麼多年來，仍然那麼地晶瑩剔透地晶亮到彷彿有神通般地光芒依稀流露。
之前四姑拜得很虔誠時。大佛殿的法師還教她可以同時修持大悲咒咒輪和藥師咒咒輪。這個梵文咒輪法寶的使用方式並不限定一次只能修持一種。清晨黃昏上早晚課時，她還把大悲咒咒輪和藥師咒咒輪同時供奉在佛桌上，就可以有供奉這兩個咒語法寶的功德，也同時能得到護持大悲咒與護持藥師咒的天龍八部護法菩薩護持。
那時候，姑婆身體不好，老是生病，不太容易痊癒……
大悲咒咒輪有大悲咒咒輪相應的護法菩薩護持，也就是說大悲咒咒輪有屬於大悲咒特有的場，而藥師咒咒輪則有屬於藥師咒特有的場，通常是看修持哪一個咒語。就使用哪一個咒語的梵文咒輪。這樣子用功久了，可以讓護持梵文咒輪法寶的天龍八部護法菩薩不斷的累加……那個梵文咒語咒輪本身的場……才會越來越強。
那法師說，大佛殿所流通的梵文咒輪法寶……很珍貴，而且都經過加持，本來就有許多護法菩薩護持，有相應的天龍八部護法菩薩護持，可以讓信眾家裡能消除業障、增長福慧……而護法菩薩本身具有光明的場和不可思議的神通，也能夠幫信眾在家裡拜拜的時候可以與佛菩薩的真言咒語相應。後來，那幾年，四姑拜得極虔誠，彷彿神明廳的氤氳中一直有神明駐守。堂弟說，小時候，還感覺不到那幾年神明廳的神通那麼強大。但是，有一個堂弟的紅龍魚缸放在神明桌的旁邊，請風水師看過以後，還改放在入門的右邊也就是放在東方的位置對西，故意把魚缸放在神明桌的旁邊左邊空位。希望可以保佑姑婆的活穴口……雖然最後，姑婆還是過世了。
之後，姑婆去世了，神明廳落寞太多了，堂弟說他太難過了，就不想養了，之後去廟裡想把紅龍放生……牠居然不想離開，還一直留在原地，不想游走，四姑跟堂弟說，這紅龍魚有靈性，讓牠們聽些佛經後來就更靈感。牠好像真的會聽佛經，說真的，每天我在家裡做早晚課要拜拜或是放佛經的誦經錄音帶的時候……牠好像都會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地聽。
「或許！」那風水師還提過：「該殺了牠給你們姑婆吃，可能還可以幫她撐個幾年。」
四姑說：之前那個新來的印尼傭人總算教到泡的臺灣茶可以喝了。但是衣服還是洗不乾淨，煮的菜還是不好吃，她們永遠還在慢慢學。四姑說她是因為腳不能走才需要照護找來這一名印尼女傭來幫忙，她提到這名女傭很可憐，家裡窮，還是單親，家裡有一個小孩跟祖母住，故鄉在印尼東爪哇島，很鄉下。她才剛來臺灣，不會說中文，學得很慢……
後來，她還說到有一個她的印尼女傭朋友，前一陣子，生病，一直不會好……一開始，有一天突然生了怪病，因為她全身的皮膚皮下的血管都浮起來，一條一條像蚯蚓一樣，肚子鼓起來像七、八個月的身孕一樣大。全身發熱像火在燒一般……讓她不能站、不能坐、不能躺。有時甚至會在地上一直打滾，非常的痛苦難受。她的雇主全家都被她嚇到了……
所以一開始還帶她去看皮膚科，連續兩家診斷都不一樣，一家診斷是異位性皮膚炎，另一家診斷是過敏性皮膚炎，後來那家的太太又趕緊帶她去看婦產科。但是，連看兩家診斷也不同……之後，吃藥打針一個多月都沒有效。她發病的時候就在地上一直打滾而哀號。說她全身像火在燒一樣……很痛苦很痛苦。
就這樣，她老是在劇痛和迷惑的不解中喃喃自語……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那家人都怕她真的會自殺，還把家裡所有的刀子全部藏起來。
四姑看到她這麼痛苦，非常的不忍……便到佛堂叩求觀音菩薩保佑她，發心，慈悲到每天幫她念︿大悲咒﹀。就這樣，每次一點神明桌的佛燈開始念經，她就會安靜下來沒有那麼痛，可是一念完經送完佛燈後又是一樣痛。
後來，四姑就託人到八卦山大佛的佛殿廟裡去擲筊求籤問神明……
廟公解了籤一如之前也問過別的廟雷同的指示……大意都是，她遇到髒東西，或她被下咒了。後來，四姑就真的在那裡安靜又誠惶誠恐地跪拜了一下午，只為求一張大佛殿裡的師公親自念過水懺用毛筆寫過佛號的暗黃符紙，然後回家燒了泡符水給她喝……
四姑說：好奇怪，但是，真的像演電影一樣，她一喝完那符水，就一直想睡……之後在我們長壽街的老家跟那印尼女傭睡了一晚，聽說一整夜一身冷汗直冒的忽痛忽痠、體溫忽冷忽熱，還一直昏迷中喃喃自語式地說夢話。使得所有老人們也都跟著好擔心，還幫她點家裡神明廳的香環點一晚……就這樣，波折不斷又哭又鬧地到了第二天一早，她的皮膚上像蚯蚓的血管就開始有了起色，就一直退一直退，後來，竟然真的恢復到像以前那樣。肚子也像洩氣的皮球一樣地一直變小然後恢復到近乎正常了。
折騰了一整晚而精疲力竭的她在那我小時候也跟著拜到長大的神明廳裡嚎啕大哭，淚流滿面。跪在八仙彩神桌前的地上一直叩頭一直叩頭，用印尼話對佛祖說：謝謝！謝謝！
所以，從那天以後一直到現在，她每天睡前都還會對八卦山大佛的方向叩頭拜拜……
四姑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聽得太入迷的我也想到好多以前的事，那神明廳裡的光暈渙散的令人不安又不解的種種懷念。甚至，也就因而突然想到我小時候彷彿也喝過那符水……
想到某種殘留於腦海深處的畫面殘影，點線香的氤氳與迷離中……那火燒暗黃的符紙顯得太過單薄，紙上頭的一如蟲蠕動的咒文毛筆字，在火光閃爍的漫漫幽幽中逐漸地焚入空中，然後令人忐忑不安地飄落而終究燃燒成最後焦黑殘破的灰燼……就這樣，還偶爾帶殘火的符紙半暗黃半焦黑放到慘白的瓷杯裡，一如廢墟最後崩塌的隕落或解離……那般沉湎。然後，四姑會邊念著許許多多我也聽不懂的經懺……邊手扶瓷瓶將供佛一天過的菩薩水緩緩地再倒放入神明廳神明桌上也拜過的供杯裡。
她老是交代小時候的我：喝一口要念一次阿彌陀佛，要專心念……
但是，我還是老會分心……就會被她念，還被她一口一口數……我忍氣吞聲地聽話，就這樣悶悶不樂，才能緩慢地喝到第七口……這時候，四姑會說乖，才放我走，換另一個小孩……
那真像一個神明最魔幻的停格，所有的神祕莫測的神通降臨……為了抵禦過去或未來的一如被下咒的我們所從未明白的劫數……像安太歲，點光明燈，收驚的更繁複的摺疊法衣外的折騰……
但是多年後的我卻只記得很單薄的某些隱隱約約的氣味與口感……那灰燼喝進去咽喉的焦味……苦苦的澀澀的，暗黑的帶咒文沒燒盡的符紙碎片，也和水大口大口吞下了，但是，始終還是有種奇怪的被保佑的古怪的幸福感與神祕感……隨著溫溫的水溫入口，液體的流過的什麼……一如喝完總是有點緊張的未知恍神。但是，也還不知道身體接下來會怎麼樣或會發生什麼入神的種種狀況，迷亂或清明，安然或激動，像是被保佑了什麼或破解了什麼……在幼年的心中被下了什麼或安了什麼……但是，都不記得了。
一如，我始終不記得當年醫好了什麼病……
但是我卻想起了關於長壽街的另一個夢。在前一晚，那是在一個昏天暗地疲於奔命的疲憊之中，一個人在國外旅行，好像已經走了好久了……走過了一個老聚落，古城裡頭有很多巷弄裡的老房子，很迂迴繞道，像威尼斯或布拉格……那種又美又亂的老街景令人迷戀。但是走進去卻才會發現……怎麼走都走不出來。
但是，在夢裡頭，不知為何，走了好久，不經意的我往街頭仔細一看。有十字路口的路牌上寫著中文……竟然卻就是在我小時候的長壽街上……
雖然，沿路風光極美極好，還有很多從來沒看過的極華麗的古蹟，但是，已然都是殘破不堪的廢墟。
但是，越來越迷路的我仍然不太有把握……因為即使一路沿路走。邊找邊玩邊拍照。但是，有時有些角落或街口還是有點陌生，使我一直在比對……一直仍然在回想當年的路，好像認得，但也好像也變太多了。
甚至好多地方比較好認的房子都拆了，比較大的路也修了。所以，越走越遠越久之後……就幾乎快認不太出來。
到後來，越來越怪，因為，在夢裡……不知為何，明明在國外旅行。但是，我心裡還是很確定……這條街就是長壽街。
更後來，當我走進一戶民生國小操場般的某人家……一直被那殘樓的破落木製老樓梯所迷。待了更久，更覺得那裡雖然很老舊但是很美。只是很奇怪，整個房子就像被燒過了，只剩斷壁殘垣，到處是碎瓦和倒塌的木頭屋架，好像就是我們在長壽街老家的騎樓和第一進的天井……但是，仔細看，又好像不太一樣……我往更裡頭走……最後，有點累，整個人恍恍惚惚地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