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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

发布: 2014-5-15 13:35 | 作者: 顔忠賢



        或是我們在全面啟動的夢的植入或打開的那一層,你是情人還是敵人,你是解藥還是毒品,你是活了多久了,我們曾經進了多深過,這回的遇見是有任務的嗎?還是我們要去一個地方,可是我們不知道要去哪裡……那是因為我們要一起去……那種眷戀到回不去又出不來了的困境最深處。我們的聽了會醒來的音樂和桌上在轉的陀螺會是什麼?那入夢的迷藥到底下了多重,我們到底下了多少層。
        或許,我跟她說,我們好像是困在一個古城的那兩個人。一如那電影,故事是在拍一個老殺手帶一個年輕暴躁的出事的他的門徒殺手到比利時著名的古城布魯日避風頭,跑路了,而且有人追殺來了,因為,他們涉入陰謀太深,要被滅口。但是上頭沒說清楚,只叫他們在布魯日待命,不能離開,等候下一個指令下來。所以他們在亡命的惶惶不安之中,完全不能做任何事,不能出任何事,所以兩個人就只好在那太美太古老的城市裡晃盪,無心也無目的地漫遊或散步,有時不刻意地遭遇了就是跟觀光客們無心地走來走去,在那些極老而極美絕的廣場,極舊而極細膩的教堂,古怪曲折的中世紀遺留下的石砌路面窄巷,光暈昏黃的夜景使全城風光更悽悽慘慘地淒美。他們越來越緊張而疲憊不堪,兩人陷入極度地敵意對峙。雖然仍然一路爭吵,一路無路可逃地逃命。最後大殺手殺到了,更極端地追殺對決,一路亡命對殺追逐,他們就這樣更慌慌張張地誤入那迷宮般的老城的所有迷亂,那老街老屋老廣場中絕望地一再一再被困住,而不再想要離去。最後逃入一群侏儒的古慶典遊行的混亂歡樂人群中。在廣場最著名的圓形弧面噴泉石雕前,煙火亂竄,侏儒們的表演誇張馬戲的繁複,在古城老屋立面數百年的斑駁前,顯得太過荒謬而超現實地……唯恐不亂地唯美。有一度,他們還曾跟著走進一個最古老到中世紀前期留下來的數百年古教堂深深底層的石刻壁畫,跟著導遊的解說,冒險地把手伸進壁畫中惡魔血盆大口嘴巴的洞口暗處,據說,就可以看到末日前夕的天堂或地獄打開的光景。但是,就這樣,極度好奇又好累的他們蹲在那古教堂最漆黑深處的黝暗光暈中,向斑駁破敗的古石洞口裡頭端詳了好久,但是,看了好久好久,依然什麼都沒看到。
        旅館,一如寶島,其實只是一種烏托邦,不存在的地方,太美好而太像夢的孤島,一如賣火柴女孩的火光的充滿虛幻的幸福感,駭客任務的救世主不可能任務般地駭人聽聞。但是,我也是到很晚才發現自己是一個依賴這種病態才能說服自己沒那麼平庸的病人啊!尤其是肉身的烏托邦。那花房人妖的故事,是一種肉身的烏托邦,那種肉身的試煉太深,太像是我的某種想做而始終沒做到的寓言。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對自己承認,幸好現在夠遙遠,而我現在夠不要臉,可以原諒或僅僅接受自己的唐突。一如唐突所占領了所有的失眠的夜,那晚上睡不著的某種非常暗黑的時光,有時候會跌落某個死角完全地不相信自己或這個世界有什麼值得活著的,有時候會用各種說法或觀點或電視電影裡的恐怖與災難來安慰自己沒那麼慘,但是,有時候暗黑的時光太漫長,會以為自己重複這樣的狀態只是一種自欺。或是,彷彿有個不明而玄奧的肉身更裡頭的閘口或暗門的機關就一如天陰下大雨前低沉雷聲的嘶吼的隱隱約約的什麼……在暗夜的這種烏托邦的時光中被打開了。一如那晚看到一部叫做《花房》的日本怪異色情電影。即使那片子裡的狀態都其實沒拍好,很多太快跳過的橋段都無法更曖昧不明地模糊不清,無法更銳利也又可以更隱藏。尤其那女主角太像女人,沒有那種半男半女或又男又女的又怪誕又美豔的妖嬈,但是,那電影終究還是關於肉身的烏托邦的動人故事。那故事的一開始是一場意外,東京的一個年輕男人撞到一個美女,她一直叫他再撞她一次,把她撞死,這一切就反而容易去面對了,就這樣他們陷入一種既悲傷又詩意的沉默,兩人沉浸在難以言喻的某種人生的困境裡出不來,因而就越來越依賴彼此,後來男人就因為長時間而且愧疚地在醫院邊照顧她就慢慢地愛上她,但是,這些狀態始終是迷離的,一如她從醫院出走後就失蹤,一如男人再找到她的時候,卻發現她在一個人妖酒店當小姐。之後,他就回不了頭地陷在某種矛盾中地更入魔,一邊因虧欠的補償一邊因執迷狂戀她的美貌,最後則是完全的肉體的陷溺。那人妖極美又極妖幻,完全看不出是男身的女人那種風韻動人不但讓他如癡如狂,而且雞姦他,甚至,在某種奇怪的瞬間,是想啟蒙他,喚出他的變人妖的可能。其實,那人妖一直和所有人都若即若離。後來那年輕男人因人妖放棄的戀愛多年的未婚妻追蹤到他的離異,也找上了那人妖要談判,但是,卻在某種迷茫的痛哭與依賴傾訴下被人妖撫慰了,再來找她的下一回,還跟她回家,動了情,而在恍惚之中做了愛,甚至還有另一個店中的人妖也在場3P了,但女人並不懊悔,反而安心地沉浸於某種怪異的療癒感。後來年輕男人找到未婚妻,兩人陷入了更深的兩難,但是也無法挽回什麼。但是,最後他下定很沉重的決心地才載人妖又上了車,要開向另一個遠方,但是,在路上冷淡極了的美女人妖對他說,你不用帶我走,你若愛我,就只要再撞我一回,真的把我撞死吧!其實,最後雪中太美麗又太迷幻的那段路,是年輕男人下了最後最心痛而艱難的決定,終於變得太夢幻的他無法回到過去的情緒或情人,他選擇了人妖,選擇了他肉身的烏托邦,而且,就是因為他愛上她了,而要帶人妖回他大雪深處的老家看他在一個離島上常常下雪的雪國故鄉的家人。但是,那人妖無法進入他的烏托邦。家的,婚姻的,老的時代和老的雪國的故鄉的……離島那種太真實的喚回。
        那最後一段路還在森林中大雪紛飛,那男的接近瘋了地往前絕望地開,開到快到通往那故鄉離島的古老木橋前頭了。那人妖說她想下車看看那座也覆滿了雪的古橋,她和那老木橋都美得像一種仙女的夢幻,雪白的沒有血色的臉龐繞過極昂貴的極品白貂毛圍巾,像傳說中那種美得致命的雪女,難以抵抗魅力的倩女幽魂,所以,她一生所一向想要的更自暴自棄的死亡,才更切題地迷幻,更烏托邦。因為,她就是什麼都不要了所以才什麼都要得到的那種妖啊!但是她什麼都要到的最後還是什麼都不要了,就在大雪中選擇了完全放棄的自盡,而就從那美麗的古橋頭躍下。
        那個夢彷彿是一枚多年前就開挖出來但是始終還令人不安的未爆彈。她說,或許多年前發現而開挖的那一次我早就炸死了。甚至,到現在回想起來,總還是那麼會不寒而慄地凝神以對。
        那個古怪的噩夢竟然永遠是有味道的,因為那舊木桌上竟然充斥迷迭香的奇香的,那是小時候不曾做過餅乾的老媽那一回不知為何將烤好的餅乾倒入托盤,那種種在老家做餅乾的過程所瀰漫的迷迭香的香味實在太過離奇卻又太過栩栩如生。她說,但是,那是我小時候最可怕的一個噩夢,到現在依舊那麼逼近地鮮明,尤其是夢裡那個黑眼男人的臉。
        夢裡是小時候老家房間的最末端,那是窄小走廊的最深處,如果刻意地從中間走入屋裡,那麼推開門就能看見走廊末端的那張做餅乾的舊木桌,那個角落那麼地不起眼,在我整個童年彷彿都不曾留意過的死角,髒亂破舊,堆滿了某些已然長滿蛛網的破碗碟和舊物舊書,在那已然有缺口傷痕的舊桌腳還就側靠在旁的斑斑駁駁的老牆壁,磚牆上有扇太久沒清理而滿布灰塵的舊木窗,那是面東單面如果小心用力打開卡榫還可以向左緩緩推開的老窗口。
        我小的時候太壞了,致使所有壞的記憶總是極不客氣地占滿長大後的老快壞軌了的記憶體,解不了的噩夢是多餘的產物還是某種缺乏的提醒,到底我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那個黑眼男人。
        到底我在害怕什麼?或在害怕那個黑眼男人什麼?
        最恐怖的狀態,是他的令人不安極了的眼睛,因為那種偌大眼珠的全然失神又失色,甚至,更仔細端詳會發現他的眼球是完全漆黑的,沒有隱約還可以折射光影的瞳孔,也沒有可能爬上渺茫血絲旁邊慘淡或晶瑩的眼白,整個漆黑眼珠就像黑洞般地吸入所有接近的光,吸入更多使環繞在其周圍的空氣都凝結成沉重暗黑的所有可能。
        他那漆黑的眼珠始終注視著我,他的身體也始終沒有移動,就這樣僵持了彷彿那麼多光年已然消逝而去般地那麼久,忽然間,那張舊木桌彷彿一種更劇烈又更緩慢地晃動了起來,但是只有在一如我那般全神貫注的端詳之中才能發現那種極可怕的內在剝離崩解般地極限晃動,但是,整個太離奇地晃動過程卻沒有人發現甚至是完全地死寂,只有我,感覺到某種更深又更沉的窒息感,像是暴雨將至前的更龐然的空氣壓縮下的古怪寧靜與空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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