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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4-5-15 13:24 | 作者: 顔忠賢



        三
        雖然我是一個說故事的人,但是也不見得可以說得好,或可以說多久,甚至可以活得下來說這個不斷有人死去的故事。我甚至不知道後來會怎麼樣,這個家族故事可能是一個完全掌控或完全失控的故事。家人們做很多更令人困惑的怪事來遺忘他們在某些困惑裡的痛苦。
        「屍體是要放家裡放很久的。」另外一天,那導遊講到了很多別的害怕。「那屍體的葬法在峇里島是如此怪異,和中國人的葬法很不同,甚至墳墓和儀式也那麼不同。」提起印度教葬禮的時候,他就開始講很多更古怪的事:「在這裡,未經火葬的死者靈魂是髒的,近乎汙穢不堪到將會給人們帶來災難。如果在一定時間內不為死者舉行火葬,死者的靈魂就無法升天,而成為終夜徘徊人間的厲鬼。」
        他用一種很專注的口吻提及了死亡在峇里島有特別的被理解的狀態,跟在中國不同,甚至和天主教也不同,主要是關於輪迴的很多爭議,所以涉及了人們如何理解「屍體」。
        他說:「峇里島人的死亡是要用一種特殊的儀式來慶祝的,人死後都要舉行火葬,這裡火葬的隆重近乎奇觀。火葬在人死後第四十二天舉行,因為他們認為人死後的靈魂要四十二天才能離開肉體。在火葬前要將屍體用種種香料液體浸泡,然後用純棉純白的布來繁複精密地層層疊疊包紮,用某種特殊角度放在一個用咒語封印的老竹簍,所有的更完整而複雜的亡者安撫與牽引的狀態發生在火葬的前一天白天到夜晚,那一天所有死者的親屬都必須依例穿上最華麗的盛裝,男子甚至還要佩戴祖傳寶劍,聚集到一起靜默之後助念式地跟法師在屍體旁繞行,最後在子夜更要舉行極盛大的念經法會,甚至還會演出老傀儡戲和古代舞蹈來召魂並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來。
        ﹁更離奇得近乎做作的是,」他說:「葬禮其中一項古怪的拔河,必須由家族親人們同時扮演拔河雙方來爭奪裝有屍體的棺木,一邊代表天使,另一邊是惡魔,兩端爭奪死者的靈魂,要有多次反覆,最後總是天使勝利。」
        而在最後那個火葬的日子,依古例是一定要在破曉出發,而且在最古老的傳統樂器幽幽吹奏起召魂之曲開始,家族的男人都必須前來甚至近乎爭先恐後地搶抬亡者的屍體,女人就必須帶來一瓶她們從鄰近寺廟中祈求的聖水,還必須有一群更怪異的活生生小雞擺放在葬禮列隊前給死者靈魂引路,在祭司祈文念完,發放一種弓矢法器,然後才開始作法。我老記得他說的更迂迴而難解的畫面的離奇,葬禮列隊出發,祭司手執紅法冠,在屍體面前引導,隊伍必須走彎彎曲曲的路線,為了避開凶神惡煞,並使死者靈魂失去方向使其找不到歸路。最後進入火葬場,必須先由死者近親割開那繁複的裹屍布,當祭司登竹塔大聲念祈文,把許多古錢撒在上頭打點死神,女人們將祈求聖水灑在屍體上後,還必須把聖水瓶當場打碎,才能將屍體移入獸形木棺,等待天黑才能開始放火燒,祭典到了這時候才能在火光的炫目照耀中,起奏古樂那種又悲又喜的曲子,開始那華麗到令人不安又不解的慶祝,使觀眾進入一種難以名狀的古怪狂歡。「但是,奇怪的是火化都一直在有歡樂感的喝酒和歌唱之中進行。」他說。
        和臺灣的五子哭墓必須要極度哭哭啼啼的喪事不同,整個葬禮中死者的家屬並不悲傷,他們雖然難過卻認為如果過於悲傷,將會妨礙死者靈魂升天。
        多年前我也看過的那一回火葬真的是一種古怪的狂歡,在那麼多屍體逐漸成為灰燼,觀看的群眾才漸漸散去,但我一直看著那高達二十多米十二級高的竹塔緩緩地引火起火,燒起了動物形狀的棺材,僧侶或富人棺材雕成的聖牛,勇士的長出雙翅膀的飛獅,但是,我最著迷而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尋常百姓的半象半魚的某種怪獸,在大火燒到怪獸開始焦頭爛額時,彷彿有種奇特的微笑從牠的嘴角揚起。
        我跟姊姊說:「那種葬禮不會像我們家族那般沉重而憂傷地那麼極度悲傷地可怕,或就像我們的大眾廟萬應公那般地陰森,我因此想到當年父親的撿骨到轉入和母親同一個靈骨塔的入塔,那是多麼沉重到近乎窒息地恐慌與害怕。當年老家族對我們將父親的屍體移到臺北就極不諒解,甚至對父親屍體不能始終入土為安的某種遺憾,至今仍然扛在我們的彷彿永遠離鄉背井的不孝狀態的譴責裡。」
        我想到了我自己前幾年來過峇里島的那一次,我還真的在火葬後還看過海葬。那是一個彷彿輕描淡寫卻又印象極深極感人肺腑的畫面裡,親屬們將骨灰收拾起來,在祭司祈禱下,裝入椰子殼內,有一枝撐開的很小的黃傘,有個人會坐在屍體的棺材上方,下面馱著的動物是牛。還有一大群親人,沿途浩浩蕩蕩地走,但是沒有人哭。那法師帶著骨灰罈走入海裡時,有一群小孩仍然跟著法師走入海裡,最後的部分最感人,也是和水有關,他們會走很遠很遠,像一種儀式性的告別送行,最後把骨灰灑進大海。我仍記得,在那峇里傳統的音樂的莫名悠揚之中有種奇特的輕巧的神祕,海天一色的浪潮和晚霞雲彩,彷彿低聲而開心地一起在唱歌。
        四
        水一向很陰,水燈更陰。
        「但那回,在現場,你好像出事了,有點被煞到而發高燒,回家昏睡了好幾天。」我跟姊姊說。「我一直記得母親生前教我們摺的『往生錢』,摺成一朵像鑽石般諸多摺面塊狀的蓮花。就是那一回,因為,被一個師父交代,要燒來幫你收驚回魂。我那時候才知道那種水燈是以印有往生咒的『往生錢』摺成的蓮花。上面插一炷線香,也有用白紙或粉紅色的紙摺成花瓣再組合成蓮花形,中間插一根蠟燭放入水中漂流,稱為﹃蓮燈﹄。
        「一般的這種蓮燈一如水燈,在五朝以上醮典的第一場素筵普渡前一天流放,第二場葷食普渡前一天才用水燈,三朝醮或中元普渡也有和水燈同時施放的。但是這種蓮花也可以直接用來當水燈放,是用來收驚的時候。就是那回,就我們家你之外的六個小孩和姑姑們,大家都急了,怕你燒太久,出了事會救不回來,所以都被找來一起一直摺,一邊摺還要一邊念『救苦救難南無觀世音菩薩』來加持。大家摺好久也摺好多好多,然後一次拿回去原來那放水燈的廟旁的河邊燒,燒得火好旺好大,好奇怪,燒完那晚的後來,你才慢慢退燒。」因為古代的傳說裡,從陰間走到陽間的路非常地黑,所以普渡之前必須先豎燈篙、放水燈來引魂,引那些孤魂野鬼,為了照亮才放水燈來招引那些溺水的鬼,尤其是在普渡前一天的晚上或黃昏在河邊流放。
        我問姊:「你還記得那放水燈的儀式嗎?」
        在當年那可是一種奇觀,留住了古代的完全更難以言喻的陰森。尤其進行時,道士在河海岸外空地擺上祭壇供品,在岸邊宣讀祭文、念誦經懺之後,再將水燈放入水中,先點燃所有水燈頭,然後再點燃水燈,道長拿著紅色的招魂幡。有一個道士作法術念「招魂偈」時,招引水中魂魄上岸,然後領頭道士持拿招魂幡,跟著路關牌、水燈排、彩船,一路浩浩蕩蕩接引鬼魂至普渡場,在水中。在水的反光。在燈火與暗夜之間非常迷離而動人。
        我跟姊姊說:「小時候被那回出的事嚇壞了的我一直偷偷地很喜歡水燈,因為你曾經這樣被救活,雖然『水燈』一向那麼陰。」
        雖然水燈一向也那麼地容易招惹些什麼,水燈彷彿一向那麼單薄一如吹彈即破,因為古傳水燈往往有的就只是單間一層紙厝地簡陋,只是大大小小不一地以慘白紙糊屋身血紅紙糊出屋頂的那麼樸素,雖然有的比較講究一點地繁複華麗一如紙紮成的顏色斑斕的寺廟,在水燈紙屋頂還有眾多神仙紙偶所做成的護持天兵天將比較威風,但是,仍然有種一燒即化了的那麼地脆弱的暗示,就像紙做的兵馬俑屋俑那種種越華麗就讓人覺得越虛幻的聯想。
        有些傳統水燈底部是用香蕉幹或樹幹或竹筒作底,使那單薄的燈厝能漂浮水面,在水燈內放置紅紙書法寫的某些「往生功德」、「普渡陰光」字樣,或貼在紙紮厝上作為門聯,有的會寫廟名,有的會寫供養水燈的信眾名字,做功德,讓亡魂超生,可以回報恩德。燃放時在紙厝裡面安插一對蠟燭和幾炷香,有些會放經衣銀紙,有時水燈太多又是在海邊燃放,就不用蠟燭和香,宮廟派人一起將水燈放入海裡,用火把燒,會燒成大火很美。有些更大更驚人醮典法會的各主事者或斗首或字姓首等都有較大型的水燈製作更繁複考究,外形更像祠堂或廟宇,放水燈時,常作為最先燃放的前導隊伍,稱「水燈頭」。
        我記得那回姊姊出事的在基隆的中元祭,水燈頭很恐怖地龐然,以極高聳之杉木或竹子紮成筏形,上頭再懸掛燈籠的稱「水燈筏」,高可達四五丈,並分數十格數百格,每格懸吊燈,材質與形式皆不同,如紙燈、玻璃燈、龍燈等,在遊行遶境時用人力扛抬。水燈筏一如大型而奢靡的花燈。還有更多更不像話的水燈,巨大光明得近乎醮台,甚至,更多地方是用不鏽鋼架搭成高可達二三層樓以上的燈架,上面掛滿上百盞燈,燈上寫祈求吉慶或合境平安或國泰民安。
        有的寫宮廟名,燈下懸吊書寫功德主名字,顏色往往是鮮豔極了的全紅或全黃或粉紅……遶境時以卡車載運,並用電力起降,就叫做「水燈排」。我還記得,這種更巨型的水燈筏排並不放入水中,反而只就在河海岸邊作為燈塔般地發光,為了讓鬼魂找得到水岸,找得到招引他們的隊伍,也替儀式製造熱鬧,增加盛大的聚光的光彩,但是,卻反而往往太亮,太喧譁往往使水燈的某種迷離不那麼陰森。
        「我怎麼都不記得了。」姊姊說。
        但是,我跟她說,我一直記得那晚上那些用「往生錢」摺成的一朵朵像鑽石般諸多摺面塊狀的蓮花,及其著火像是燒起一團團小火焰布滿了的一整個河面,那倒映的暗夜漆黑天空,那麼奇怪的所有那些不祥又不安的光景,那些救苦救難的咒語和水燈所燒出的火蓮花都隨波流放又隨風,整晚那一如鬼魅的妖風好大,那種灰飛煙滅的殘火幻影實在太玄又太陰了,但是卻又好美好美,吹火蓮花吹到有些變成的更妖幻的朵朵火花就從水上飄向天上,久久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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