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石头（2006—2014诗选）
发布: 2014-4-30 17:59 | 作者: 阎安
《安顿》
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一切都是安顿好的
比如一座小名叫做孤独的山
已经安顿好了两条河流 一条河
在山的这边 另一条河
在山的那边，还安顿好每条河中
河鱼河鳖的胖与瘦
以及不同于鱼鳖的另一种水生物种
它的令人不安的狰狞
天上飞什么鸟 山上跑什么狐狸、鼠辈
河湾里的村庄 老渡口上的古船
这都是安顿好的
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安顿好了似的世界
还有厚厚的大平原 有一天让你恍然大悟
住得太低，气候难免有些反常
你不是单独在这个世界上
下水道天天堵塞 许多河流 在它的源头
在更远处是另外一回事情 许多的泥泞
和肮脏 只有雷电和暴风雨才能带走
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被一再安顿好的世界
今天令你魂不守舍 你必须安顿好
愤怒的大河从上游带下来的死者
河床上过多的堆积物 隔天不过就发臭的
大鱼、老鳖和比钢铁更坚固的顽石
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别人都在安顿自己
你也要安顿自己 但这并非易事
你必须在嫉妒和小心眼的深处 像杀活鱼一样
生吞活剥刮掉自己的鳞片
杀掉自己就像杀掉另外一个朝代的人
杀掉自己就像杀掉
一条鱼
接下来 时光飞逝
可能大祸临头甚至死到临头了
你依然是一个魂不守舍的行者
还在路上 为安顿好自己
还有世界内部那地道一样多疑的黑暗
匆匆赶往别处
《重金属：玛丽莲?曼森和他的摇滚肖像》
他的前妻是脱衣舞明星
在身体上种下不安分的乳房
有着重重腥味的大海的蓝
以及长着刻度的
玻璃血管 让玫瑰和蔷薇
永开不败的瓷瓶的蓝
他的另一个前妻是煤炭经销商 偶尔
也做贩运石油的生意
在星光下 让一种乌黑走俏的人
怀揣着重金属 也是越来越潮湿
越来越爱害羞的金属
而雪 在梦的边界上翻起尘土和岩石
开出充满死亡碎物的推土机
把他变成旧世界
把窒息旧世界的毒药
托付给睡眠在玫瑰花瓶的蓝中的
重金属的使者
（一个男人 不能没有重金属
世界也不能没有重金属
不能没有它在黑暗中安详的睡眠
以及某种程度的杀伤力和
沉默的锋芒）
《杀生之美》
我模仿着某种野兽的样子
引颈高叫着
而树丛中的鸟愈发沉默
被震落的树叶 仿佛不幸中弹的鸟儿
缓慢而略带迟疑地从高处飘落下去
在草丛里深深隐藏起来
《四只屎壳螂怎样轻易地带走了地球》
首先，是来自卡通故事中的四只屎壳螂
它们像掏空一只驴粪蛋一样掏空了地球
并乘着夜深人静
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折腾着
试图把它秘密地运往别处
接着是一场奇怪的瘟疫袭来
它就像假想敌一样难觅行踪
四只屎壳螂被率先杀死 一只只四脚朝天
那是一种奇怪的风 它不吹拂而是弥漫
在它所经之地
草地在枯萎 森林在自燃
河流在干涸 海域和它的蔚蓝
像装在漏斗里似的
迅疾地下沉
与大海一齐下沉的还有
南极和北极的冰层与雪峰
它们在涣散 塌陷 被浓雾
无限地带向无限的高处
将天空的湛蓝涂写成灰蓝
美国、中国和俄罗斯
欧洲 亚洲和非洲
白种人、黄种人和黑种人
这些曾经比真实更真实的敌人，如今就像假想敌一样
各自藏在各自的凉棚里
不再互相伤害 也不知道
彼此的下落
《协调者的峡谷》
我曾是一个赶鸟的人
在北方的群山深处 从一座巅峰
到另一座巅峰 从一座峡谷到另一座峡谷
从一座树林到另一座树林
不断协调鸟与鸟
与树林子 与庙宇里冰冷的神和热气腾腾的香火
与潜伏在荒草中属羊的人和属虎的人的关系
我甚至还得协调日月星辰
及其它们之间的关系
以及一场雾到来之后 或离去之后
它们之间的关系
我不仅仅是用棍棒，同时也用语言
那些听着我说话长大的鸟
有时候它们会成群结队
飞向南方（如果路过秦岭
不慎折翅而死那是另一回事）
在南方 鸟们落下去的地方
它总会叫醒那里的一些山水
另一些山水 继续着一种古已有之的睡眠
喜欢啼叫的鸟们
也会无奈而沉默地在寂静里
走一走 并不惊醒它们
我曾经长久地在北方的高山里
做着赶鸟的工作 与鸟对话
等待各种不同的鸟
自各种不同的季节 不同的方向
飞来又飞去
《怎样变成一个城里人》
有很多次
你必须像贼一样 晚出早归
在深夜潜回故乡
把自闭症和井水一同取出
把旧衣服、只有方言才能叫出名字的祖传器具
和随身带回故乡的一把老虎钳子
一同塞入帆布背包
一个人扛着
如果赶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你尚不能侥幸逃脱
为了应付那些居住在村里的陌生人
（他们都认识父亲）
你必须把体貌特征、行踪
老鼠一样鬼鬼祟祟的神情
在黑暗中
在松针和一棵去年就已开始枯死的老树的
树叶落地的声息中
像拖着腐败动物的尸体
伺机向外转移
搬掉一口枯井是可能的
但井水 会不会像鬼魂一样
仍然在更深处潜伏着 等着在多年以后的
一个梦里 把你继续往下推
作为一个城里人 你的包袱过于沉重
进城之前 你必须在高速公路服务站
停留很久，仔细地洗脸 照镜子
然后拖着重重的包袱 像拖着珍稀动物的尸体
一大早就溜回城里
《故乡与珍珠》
一
我曾经见过火中取铁的人
那是村上的刘二铁匠 烧红的铁
他可以从炭火中猛地抓起来
扔到铁砧上狠狠地锻打
那是一个一辈子没有出村的人
一辈子挥舞着铁锤 打出四散的火星
终生未娶一房女人 一辈子把铁攥在手心
然后狠狠地扔下去 扔进熊熊火焰
铁青色的脸 锤起锤落的那个狠劲啊
多少年后依然令河山震撼
把我从城市深处的梦中
一次次地扔出来
二
我曾经结识过一个在野山丈量土地的人
他精通采摘各种野花的秘密
这个神秘地笑着后来又神秘地失踪的人
私著《藏花经》一部，我不小心偷窥其中一二：
“好花如珍珠。摘其灿烂者要如临大毒
千万不要用脚踩它 千万不要损伤它
夺人肺腑的香。要小心翼翼地采摘
小心翼翼地带回家，以清泉好生供养
三日香不散者可寄魂，七日瓣不凋者可赋身……”
而我终归是一个粗鄙的人
从此以后 见花如临大敌
抱头鼠窜 仿佛被一种销魂的怪物追赶
直至有一天彻底逃离故乡
三
我曾经自学占星术 试图在故乡的什么地方
获得一颗来自天上的珍珠
却被告知：珍珠要命不能得
天上的珍珠 无论它放在什么地方
无论它在野外放光
还是不慎跌落于看不见的暗处 甚或
被埋入连用场也派不上的土地里
谁也不要轻易碰它
“碰珍珠者必死”
犹如大祸将要临头的这句谶语
令我仓惶之中扔掉了占星术 两手空空
像一颗土豆一样永远滚出了
那个名叫珍珠的村庄
《镜像研究者的发现》
镜像研究者在研究自己的镜像
当他将镜子放入井水里
他依次观察到四个秘密——
有时他是天鹅 有时他是蝴蝶
有时他是一只苍蝇
有时他会变成一只蚊子
镜像观察者被自己的秘密镜像折磨着
有一天当他忍无可忍不慎失手将镜子投入烈火中
他看到烧得火红的镜面上现出四行文字——
天鹅是离上帝最近的事物
蝴蝶是离山林最近的事物
蚊子是离热血最近的事物
苍蝇是离死亡最近的事物
像怀里揣满了火种而又无处投放的人
镜像研究者无法说出他已窥探到的秘密
他忧心忡忡四处奔走 他挡不住自己的憔悴和恍惚
他像一个梦游者一样停不下来
他甚至可以直接进入到梦里
任自己像一只失控的气球一样满世界飘荡
《孤独的女孩喂养一只老虎》
孤独的女孩养不了花
她的内火太盛 一盆花
不管浇多少水 洒多少露
一个礼拜才刚刚到头
就茎蔫叶枯地窒息了
孤独的女孩养不了花 就开始养老虎
她像养一只宠物似地养老虎
却发现养老虎最好的办法是饿老虎
在牢笼里久久地饿它 困扰它
远远地 用沉默和它对视
饥饿难耐的老虎 到头来
不仅吃肉 而且也会饥不择食
大口大口地吞吃蔬菜和草
孤独的女孩子喂养的老虎
吃肉吃草也吃蔬菜的老虎
饥饿万端的老虎
更有活力 甚至比一般的老虎
有着更多的疯狂
《鱼形的雪》
我在旧邮局被玷污的玻璃橱窗中
取回被你的腥红热烧得发烫的雪
我在宇航局秘密基地的保险柜中
取回你在去年时寄存的一场雪
我在迟迟不肯死去的草坪的背阴部分
取回背叛者面孔一样的冬青树及其
为它所深藏的阴郁的雪
我在旧书报亭一本旧杂志的黑白雪景的封面上
取回与黑暗同样卑污同样下流的雪
而今夜的雪 夹杂着星光被秘密分解的碎屑
它将落下一切业已腐朽殆尽的形式
在孕妇羞愤难当的红晕里
雪将赤裸裸地堆起 梦中的尘土
以及它的全部鱼形的潮湿
《今年夏天的秦岭》
今年夏天 进山的人更多了
陌生人更多了 有打算的人
那些需要山的幽深
掩藏劣迹的人
那些要把夏天的肥腴放在高山湖
和深涧水的凉爽中的人
更多了
还有那么一些人 心怀更加明显的鬼胎
由于进山者越来越多
他们格外烦躁 每天都在搬家
每天都像漏网之鱼逃向深水般
向秦岭的更深处钻
秦岭 这个夏天您迎来了太多的背叛者
他们的汗臭、喧哗、私处的疼痛般
不易觉察的古怪的心思
和满山谷迟迟清理不走的废弃物
我不喜欢这些人 无论山上还是山下
我不会选择呆在他们之中
我要早早退出山里 退到大地尽头
被雾霭笼罩的地平线外
甚至比雾霭和地平线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