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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中密(上)

发布: 2014-4-17 20:34 | 作者: 章缘



        1 冰爪子
        何冰的手,就像她的名字,夏天是凉的,可以冰镇小茉跑步过后汗津津发热的额头,让她顿觉清凉,到了冬天就是冰冷的,再怎么好的羊毛手套,小茉花了几百块钱给她买的生日礼物,也暖不了。所以冬天她们见面时,小茉总是忙着暖这双手。一会儿放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搓,一会儿捂在口袋里。
        何冰随她去,习惯了小茉的呵护,她继续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很多都在微信和微博里说了,但那是大纲提要,是标题,见了面需要一一细说。何冰特别喜欢说身边人的事,大大小小,每个都有起承转合,轻易能逗人一笑或一叹。
        她能言,小茉善听,总是专注地望着说话的人。小茉从小话就少,薄薄的双唇紧抿,比其它吱吱喳喳的小姑娘严肃许多。都说她是那种不声不响做大事的人,学习成绩一直是顶尖的,单位里的表现也优异,虽然人缘不甚好,升等加薪没少过她。没有人看不见她的能干聪明,除了何冰。在电影院外头的等候区,对着她的手呵气的小茉,看起来真够傻气。
        “别,别呵了,手都湿了,更冷!”
        “你这双冰爪子!”小茉无可奈何叹气,突然抓起那双冰爪子贴上自己的后背。裹着羊毛内衣和毛衣再加羽绒马甲,这滑润的后背是如此温暖,何冰像被烫到似地手一挣,小茉哆嗦着咬牙紧紧按住那双冰爪子。
        “好了,好了!”何冰用力抽回手。
        “暖点没?”小茉问。
        “暖了暖了!”何冰笑。
        “走吧,电影要开始了!”小茉拿起何冰的珍珠奶茶,大步往前。
        放映廰很小,四排中间的位置正好,小茉早早就在网上订票划位,知道何冰对这些事很讲究。什么都要最好的,而什么是最好的,她何冰说了算。
        两人刚把大衣帽子脱下往隔壁的空位上一扔,电影就开始了。早场电影,廰里只零落坐了五、六个人。小茉掌心被冰爪子轻啄了一下,多了两粒口香糖,不由得想起何冰上回那个约会。
        朋友介绍了一个电脑公司的采购经理,三十岁,黄金单身汉,卖相斯文,就是身高不合标准,她一米六,好穿高跟鞋,一米七以下的男人,走在一起横看竖看不登对。身高在两人对坐吃饭时倒是不成问题,吃过饭,那个据说谈吐挺有绅士风范的男人邀她看晚场电影。
        “去看电影啰!”何冰在这时给她发了个微信,后头加掩嘴偷笑脸。
        这个约会从介绍到邀约,小茉样样知悉。何冰当日头戴坠绒球的红色毛线帽,内穿Zara长版白底红条毛衣搭黑色打底裤,外搭鼠灰色及膝毛外套,蹬一双镶兔毛浅褐色中跟短靴,挎一个coach名牌小包,脸上淡妆,鬈发及肩,晃着小茉送的同心圆大红耳环,时尚青春兼有粉领的能量,这也是两人商量好的。
        约会时不好一直看手机,何冰是在餐廰洗手间给她发的微信。
        “有戏啊!”小茉回了个咧嘴笑。
        下文如何,何冰那里却一直没动静,小茉惦记了一晚。隔天上班,午休前就放话要去逼供。两人单位只隔两个地铁站,小茉从中山公园跑到静安寺,在一家台湾人开的连锁牛排馆碰头。
        何冰有故事要说时最来精神。只见她满面春风比手画脚,小茉则洗耳恭听,时而撇撇嘴。
        看的是好莱坞的动作片,演到一半,一个爆破场面让何冰吓了一跳,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那手厚实,给人安全感,握住了就不放,一直到电影演完。
        “这么久啊?”
        何冰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初次约会。“给他点面子嘛!”
        “老手。”
        “什么啊!”何冰发嗲了,虽然知道小茉说得有理,不过既然印象不错,何妨拉拉手试试。人跟人之间,除了卖相和实力,不也有个东西叫磁场吗?
        “后来呢?没说什么?”
        “说了,”何冰忍住笑,“他说电影都看完了,你这手怎么还这么冰?”
        小茉闻言爆出一阵大笑,何冰也格格笑,惹得左右食客投来好奇的眼光。
        “冰爪子!”小茉擦掉笑出的眼泪,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何冰的故事还没完。男人开车送她回家。她跟人合租的地方是个涉外高层小区,住的多是白领,进大楼要刷卡,门禁森严。那男人彬彬有礼抢先替她开车门,送她进了大廰。道别时,那人说好久没这么开心了,约着下个周末再聚,她微笑答允。大廰里暖气开得很足,一下子就蒸红何冰的脸,她把毛线帽脱了,掖在帽里的浏海披下来盖住眼睛,这时那男人就像握她手一样突然,伸手轻轻替她拨开浏海,凑近了要吻她。
        小茉瞪大眼睛,感觉到胃里牛排的分量。刚才笑得太猛吃得太急,此刻胃里有累累的石头。何冰却好整以暇,先喊侍者来添水。
        “喂,小姐?”小茉抗议。
        何冰喝了口水,才说:“有可能吗?才第一次。”
        才第一次。第一次就看晚场电影,就拉手拉那么久,就去拨她浏海,就想吻她?下一次呢?小茉心里这样想,脸上带着笑,“下一次什么时候?”
        “再约吧。”何冰放下甜点小叉,“今天我请客。”
        那男人之后却音信杳然,何冰猜是出差去了。哪里不能发微信呢?小茉没说出口,怕何冰心里不舒服。就是个吃豆腐的臭男人。如果何冰那时肯让他一亲芳泽,是不是就会有下一次?小茉感觉像吸不到氧气般难受。
        2闺蜜
        当何冰宣告“你现在是我的闺蜜了”的时候,小苿吃惊地张开嘴巴,有很多话要说,却一句都没说出口。
        小茉脸型瘦长,清亮的眼光像小鹿般,有种天真近乎执抝的表情。直发及肩,天然黑。长手长脚,不涂蒄丹,不穿高跟。一年四季都是米色和咖啡色半新不旧的打扮,方便走路的裤装:短裤、七分裤和长裤,背个牛皮背包,背影像个大学生。没有耳洞,不戴戒指和手链,唯一常年贴身戴着的是外婆给的一个玉坠子,系着红绳,玉色温润。小茉的笑是她身上最温婉的一点,带点羞怯,小女孩式的,露出不够齐整的牙。但她不常笑,更多的时候,她冷着脸想着什么。她的声音有点沙哑,白日常被四周的喧嚣淹没,安静的夜里则有种倾诉的恳切。
        这样的小茉是不屑当闺蜜的,她不是《小妇人》里贤慧的梅格,也不是温柔的贝丝,更不是爱美的艾米。她是追求自由,认定目标就勇往直前的乔,射手乔。她是诗人(中学时代就躲在被窝里写诗),是冒险家(单枪匹马到上海),是不耐烦困在小天地,搞什么小团体,跟几个女性朋友成天黏在一起的独行侠。
        闺蜜。每回听到这个词,她总是不屑地撇撇嘴。她脸上没太多皱纹,三十二岁了,就是两道法令纹,说是口才好的人都有,但她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可能是常年习惯性的撇嘴吧?就是有那么多让她看不惯的事情。比方那个插队的大婶,随手扔香烟蒂的小青年,那些晾在路边的棉被,霸占了人行道的汽车。更甭提那些瘦肉精、有毒奶粉和地沟油,那些昭然若揭的谎言,那些虚假的应酬话,那些不得不喝的敬酒,不得不包的喜钱。她冷冷看着这些,行事不免有点背理悖情,时不时得罪一些人,背地里讥笑她“乡巴佬” “外地人”。
        在她待过的学校和工作单位,她总是不合群,没办法合群。天生不喜欢女生之间那种琐碎的家长里短,关于男人、服饰或美食。当别的女性聚在一起,叽叽咕咕侃着生活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时,她自己在街上闲荡,或看街猫打盹,或拍几张街景,小而美的咖啡馆是最爱,其它一切从简,一碗拉面或生煎小笼足矣。不追求时尚,不关心潮流,一个人,和口袋里有相机和笔记本功能的手机,这就是小茉最熟悉最自在的存在方式。曾是。
        小茉固定一周两次去游泳、跑步。健身房后来开了瑜珈班,从台北请来瑜珈老师。远来的和尚是不是更会念经?她去张望了一下,老师很亲切,带着闽南乡音,聊了两句,她就报名了。填表时,旁边一个女孩笑着说: “哦,你的手机号跟我的好像。”女孩长得圆润,胸部饱满,臀部挺翘,扎条马尾,大概是一般人的三倍粗。光洁的额头,明显的美人尖,两颊有淡淡的雀斑,一对水亮的杏眼,圆丘似的鼻梁,丰满的小嘴。小茉笑笑,只是把报名表填好交给老师。
        走出教室,女孩却跟上来了,“喂!”
        她只好回头。
        女孩笑咪咪的,对她举起一枝笔,“你的笔!”
        她甚至没道谢,收下笔就走,像要赶赴重要的约会。
        第一次上课,那女孩记得她,把瑜珈垫跟她的并排。休息时,女孩一直在讲话,声音水梨般脆甜,普通话很标准。小茉的普通话带着厦门腔,发音比较扁,她一开口逗得女孩一直笑。
        第一次相遇,何冰热情,小茉冷淡。随着两人见面次数的增多,冷热有了消长;何冰的热度是表面的,对人的亲切不过是天性的开朗和从小的教养,而小茉却像是过桥米线的那碗鸡汤,一丝热气不出,却能烫熟菜肉。
        何冰曾问: “怎么你那时好像很讨厌我?”
        为什么初见何冰,就有想逃的冲动?逃走的速度太慢了。日后,每当为何冰伤神时,她便这样自怨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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