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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的八角树

发布: 2014-4-17 20:29 | 作者: 南屿



        我的故乡地处中越边境,是有名的八角之乡。据有关史料记载,这里的山民种植八角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当你走进这片土地,迎面扑来的是漫山遍野郁郁葱葱郁的八角林。春秋两季是收获八角的季节,每个村寨的晒场上,屋顶瓦背上都晾晒着黄澄澄的八角,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八角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轻微细碎的爆烈声,那声音连绵不绝,是那样富有韵律。记得好多年前的秋天,我从故乡带了七八斤半干湿的八角回到城里,之后我把八角摊开在簸箕里,放到阳台上晾晒,晚上收回搁于房间,那些八角整夜都在发出轻轻的爆烈声,一颗颗金黄色的八角籽弹出,有的飞到了床上,有的飞到书桌,有的飞到了地板上,小小的房间被一股香味氤氲着,那些声音好像是一缕缕来自故乡的絮语。
        八角也叫八角茴香,它的果实可治寒疝腹痛、腰膝冷痛、胃寒呕吐、脘腹疼痛、寒显脚气等多种疾病。八角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山民,按山里的说法是,我们的油盐钱长在树上;娶老婆的本钱长在树上;小孩子的作业本和铅笔也长在树上,有本事你就到树上去取。
        采摘八角是一项十分艰苦和危险的劳作,每到收获的季节,山里不时传来有人从八角树上捽伤致残或者死亡的消息。八角给予山里人绿色希望的同时,也带给山里人无尽悲伤和叹息。采摘八角要背着竹篓攀上十几米高的树上,把八角一颗颗地摘到竹篓里下,摘完后用绳索把竹篓吊下来。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故乡那一带的山民,不论男女老少,都是攀爬树木的好手,不用任何辅助工具徒手噔噔几下,就攀上高高的树上,比猴子还要灵活。 
        在树上要保持身体的平衡,抓牢树干,防止踩上枯枝或朽枝,必须是手脚并用眼观六路;手够不着的枝桠,就用木勾子把树枝勾回来,因为八角树的枝桠很脆,一不小心就被折断,伤了八角树的元气,影响它的生长和结果。 
        我的父亲是村里公认摘八角的能手。小时候跟着大人到山上摘八角,虽然攀树对我来说易而反掌,但父亲不许我上树,只能留在树下捡拾那些掉下来的零散的八角。父亲他摘八角不像别人带着木勾子,再长的枝桠也难不倒他,他用一只手抓牢树枝,然后把脚伸出去,用脚拇趾夹住树枝勾回来。他的动作就像舞蹈演员的劈叉,看得我心惊肉跳的。看着父亲在树上跳跃腾挪的身影,在树下的我,心好像悬在空中晃荡。
        那时还没有实行分山到户,还是集体劳动。每到太阳下山的时候,上山摘八角的村里人陆续的回来,先把八角挑到到打谷场由记工员一一过秤,在这空隙里,大家都聚在一起评头品足,看谁摘得又多又好,一起分享收获的喜悦。记工员一边过秤一边高声唱读,每念到父亲的名字时,他摘得肯定比别人多几十斤甚至上百斤,人们就趁机恭维父亲厉害。其实父亲比别人摘得多,除了采摘的技术好以外,还有一个秘密就是会“看果。”所谓的看果就是,八角的颜色和树叶的颜色是一样的,有的结在叶面上;有的结在叶底下,一般人都能识别叶面果,但叶面底果就不是那么容易识别了。在树底下仰头往树左右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就听见过父亲很得意地嘲笑邻居一个婶婶说,你不是在那棵树底下瞄了半天吗?也没看清有没有结果,你前脚走我后脚才到的。 那天婶审摘得特别少,听了直后悔眼睛不好使。父亲也常常在姐姐和母亲面前戏言说,摘八角嘛,我的脚比你们的手还管用。父亲在说这话时一脸得意。
        还有一个是我的三叔,也是一个摘八角的能手。但是在我还没有出生时来就从八角树上掉下来捽死了。据村里人说,三叔虽然早年炸鱼时炸断了右手,但他凭着一只手,比村里那些手足健全的人还能干。据说三叔从树上捽死那天,山上的风很大,树木摇摆不定,三叔攀到树顶上,树枝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咔嚓一声树枝断了,他从十几米高的树上捽了下来。一声轰响,惊动了整个山野。人们涌向三叔出事的地点,三叔已昏迷不醒。在一片慌乱中,有人突然想起童子尿可以治跌打损伤。就叫人跑回村里把我的堂兄带上,叫他把尿拉到三叔的嘴里,可是堂兄尿不出来。当堂兄热气腾腾的童子尿流进三叔的嘴里时,三叔早已咽气了。那悲伤的哭声撕碎了八角林里的宁静。
        父亲很得意自已被誉为摘八角能手而沾沾自喜,他根本没有把危险放在心上.。母亲常常以三叔的死作为反面教材,数落他在树上的胆大妄为。但父亲在树上劳作一辈子,居然没有任何闪失。而小心谨慎的母亲反而从树上捽了下来,庆幸的是母亲的运气好,捽到了一块松软的泥地上,只是短暂的昏迷休克,没有伤筋动骨。在母亲还没有从树上捽下来之前,我对死亡的事件没有多少恐惧,在这之前我迷恋写诗,记得在读了陶铸的散文《松树的风格》后,模仿陶文写过赞美八角树的诗,用华丽和抒情的语言去粉饰八角树的坚贞、挺拔,在寒风呼呼的冬天,越过死亡的边界,仍旧孕育生命的果实,把一枚枚金色的勋章缀在大山的胸膛。但是那天母亲昏迷不醒躺在我的怀里时,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从始美丽宁静的八角林,在我少年的心灵上抹上了忧伤和怅惘的色彩。
        我常常远眺茫茫苍苍的八角林出神,或者想入非非。如果八角树能变矮多好,伸手就可以采摘,山里人就不用攀上高高的八角树,以生命的代价去换取微薄的收入。我还想到发明一种药物,喷洒到八角树上,那些八角就哗啦啦地从树上掉下来,多省事啊!但这无疑是梦想。
        我上了中学,《农业基础知识》的课文里讲到果树以及棉花的嫁接技术。老师为了同学们理论实践想结合,把全班同带到了学校农场进行实践。在老师的指导下,我们用刀把果树枝的表皮刮掉,然后用稻草和泥巴把树枝的创口包扎好,等到创口长出根,就可把树枝锯下移植。用同样的方法把柑橘嫁接到别的植物上。老师说这样就改变了果树生命形态和基因。我当时非常兴奋,就问老师,八角树能不能嫁接?农基课老师不是科班出身,她的园艺知识是临时抱佛脚才学的。她想了半天也答不上来。
        我把学校学到的嫁接方法在八角树上做了实验,但我嫁接的八角树枝都全部枯死了。这一美丽的梦丝就这样被掐断了。
        后来我离开家乡进城,虽然远离了大山,远离了那片让人眷顾又让人恐惧的八角林,但心没有真正的离开过,因为我的亲人们还在那一片八角林里劳作。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分山到户实行责任制,父亲和母亲的名下分得一片八角林,当时八角的价格翻了几番,村里人一夜之间富了起来。那时父亲和母亲都已经年迈,再没有能力打理八角林了,但我还是耽心母亲,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也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她每天都要去八角林里转转,眼巴巴看着八角被蝙蝠和松鼠吃掉而没有人手采摘,心痛得日夜唉声叹气。
        母亲虽然逃离了劫难,但劫难并没有离我的家人远去。十多年前,一个雨雾濛濛的早晨,我突然接到大嫂从八角树上捽死的消息,我在回乡奔丧的途中,一路上,我泪水长流。尤其是班车进入故乡的盘山公路,透过车窗,雨雾朦胧笼罩茫茫群山,迷蒙的泪眼中,一棵棵悲伤的八角树在我的眼前飘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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