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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老兵蒋义清:我脑壳被鬼子炸了个洞

发布: 2014-4-16 18:48 | 作者: 刘玉



        四
        
        民国35年,内战开始。俺们2连在安徽六安独山镇遇到四川部队,俺见四川部队生活好,餐餐有饭吃,就进了整编第72师,72师长杨文瑔中将是黄埔军校毕业的。
        民国36年初新编72师奉命由湖北调入河南战场。没多久又奉命转入华东战场。3月攻占山东泰安。
        记得在王家庄一个村里,对方的人被俺们包围起来逃不走了,就守在房子里,七天七夜以后俺们冲了进去,领头的问:第五天的时候喊你们投降为什么不投?他们回答:上面没有命令俺们投降,俺们不能投!后来,他们写了个“自杀”的条子,然后全部自杀了。
        在大汶口(音,大湾口)的一次交火中,仗打得很激烈,俺们第三营被打得一个没剩下,俺也被冲散了。在一片树林里,俺被一枪打中左脚,子弹从右到左贯穿了整个脚背。还好那里离第二后方医院只有四块钱车费的距离,受伤以后被送到那里治疗,后来又转到江苏镇江武镇府住院,那个地方有三个剧院,俺在那里住了一年多。
        当时200师的一个排长邓世军和俺一起住在医院,他是广东朝阳县的人。
        后来俺才听讲,这一仗俺们那个营就剩下十来个人了。
        伤好以后,联合勤务总司令部第十八后方医院发了我一张留医官兵证明书,上面注明“查蒋义清系广西省全县人氏原在72师36旅109团四连充任一等兵现年36岁因伤留医本院特此证明,训导主任周忠义,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十一日”。
        俺不想打仗了,一等兵有什么用?一个月就3块钱。就辗转到上海爬车到湖南,又坐火车回全州。到全州家里的时候,已经是1949年农历2月。
        
        五
        
        俺老娘在那年的9月里死了。
        11月中旬,全州宣布解放。
        俺老子在“走日本”的时候在家被日本人拿到杀了,俺晓不得啊。因为晓不得家里的情况,那时候,俺在外面当兵也蛮宽心,家里的事情什么也没管。后来家里写了一封信给俺,告诉俺:你还在外头啊,你老子被日本鬼子杀过了!你还晓不得啊。你向长官请假回家来啊,你母亲还有一口气等着你回来送终。你不回来家里头的生活满难搞啊。
        信里讲得也蛮可怜。俺讲这样子回来也蛮难啊。打仗的时候哪里给你请假?
        那时候的生活赶现在一半都赶不到。俺们那时候要自己种粮食,吃饭前要自己用响磨来磨米,磨不好饭里总有谷子的。吃饭的时候要等领导吹了哨子才给开始打饭,几乎就是打抢一样的,吃饭的时候就和牢里刚放出来的饿鬼一样“哗啦哗啦”的快。有时候慢点的一碗饭都捞不到吃。阿妈卖X的,那时候俺们的伙食苦的很。
        煮饭是用一口大铁锅,经常饭都煮不熟的,更莫讲有猪肉吃了。有一次俺看饭没煮熟,就说:俺克烧一把火把饭弄熟。俺广西军队的伙食差火些,那些干部讲:你克烧把火啊?大家同生死共患难!俺们大家要烧火就烧火,大家不要烧火就不要烧火。后来,生米饭也只好吃了。但是那个管伙食的“火头军”生活好,他巧的很,把买菜的钱省下来买烟抽。
        在安徽的时候,没得钱买大米,好不容易买点麦子还挨买麦子的老百姓搞鬼,他找些白色的沙子磨细掺进麦子里卖给俺们,那个饭那吃得进?阿妈卖X的,哪个老百姓也那么丑。后来吃了一个月的麦渣,嘴巴总感觉苦的。俺们那些年轻人都饿得又瘦又黑。饿起来就在想:天啊,哪个搞点碎米煮点米汤来喝就好了呢!
        白崇禧那时候来看俺们,都是自己带东西来吃的。
        现在的人晓不得,俺们那时候造孽(桂林方言,意思是可怜,下同)啊。他们搞了好多怪菜,有蛮多人吃得来,俺吃不来就总挨饿。
        种点东西也不容易,什么时候都要小心老成,不老成不行呢,经常有土匪来抢东西,老百姓当土匪的也多得很,他们搞到枪就去当土匪。俺们上头有命令,喊口令回答不出的就开枪打。打到你就莫怪。
        在六安独山把日本人打垮了以后,我们在四川部队吃得蛮好。
        日本鬼子打进来,没有吃,没有得穿。那个社会苦,是天意啊。天撬动了——是天上掉下来的事。日本人进来以后强奸妇女啊、放火烧房子啊,搞得安生不得。抗战打了五六年、六七年才打败的。好不容易才打败他们。
        抗战那些年部队差不多天天都翻山越岭行军,走的路程有时候一天达到200到300里路,在行军途中还经常和日军作战。有一次遭到日本人伏击,他们埋伏在山坡上面,俺们在下面,这一仗死了好多兄弟啊!俺都差点挨打到,全靠俺趴得快,背上又背了被子,要不然那天俺就成筛子了。战后伤亡统计俺们损失了450多个人。
        话讲回来,现在这个社会好多了。不过我老人家也就享受得这么久了。
        现在俺们全州县像俺这样的老兵基本没得了,他们好多都死了。俺们的年纪也太大了。俺今年到了98岁了,人家像俺这么大年纪的都进了土了,没有了。
        
        
        手记:
        
        广西全州县石塘镇青山村青山口屯,我永远都会记得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地名,因为这个村里住着一位非常不平凡的抗战老兵——蒋义清——我想我也会永远记住这个老人的名字。
        去采访老人的那天,进村的路正好在铺设水泥路面,车子不能过。胡子、随心所遇、燕子和我,我们一行四人徒步走过长长的一段路然后又等了好久,才等来一辆老式的四轮货车将我们带进村里。
        “五保户”蒋义清老人的“家”,是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土坯房。“胡子”介绍说这座房子是老人和他的两个侄子共有的。老人住在中间的两空,他的两个侄子则分别住老屋的两侧。
        我们到他家的时候,老人正在摸索着艰难地往火塘里添柴。在这个昏暗的屋子里,除了火塘里的火苗跳跃着一丝生机,我几乎看不出有人活动的迹象,屋顶的蜘蛛网硕大无比、阳光斜斜地从瓦背上的那两个破洞里照进屋子,屋里的地上、灯泡上、凳子上、锅盖上、脸盆架上、楼梯上全部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尽管关爱老兵志愿者“胡子”抓着老人的手不断地对着他的耳朵大声介绍自己,老人还是对我们几个不速之客显得很茫然。老人不仅双眼几近失明,耳朵也不灵光。他那一口道地的全州话,也让我为完成接下来的采访任务十分担心。还好老人的侄子适时地出现,他说以前都是他们两口子照顾老人的,不过最近他去了桂林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老人的起居就只能自理了。他刚好今天抽空回来,想带老人去医院看看病。老人最近全身的皮肤都在大块大块的脱皮,侄子说那是皮肤病,等门口的公路修好以后他就会带老人去医院。
        在侄子的“翻译”下,老人终于记起了我们是谁。当明白我们想要听他讲讲抗日的故事时,他先是摸索着进到那没有任何一件像样的家具的“卧室”,里面除了一张床、墙角的一堆柴火,就只有一股浓浓的霉味和尿骚味。老人从床头摸进后边另一间更破的房,从墙角的一个大木箱底翻出一个布包来,我好奇地揭开外面裹着的两层布,然后再从里面的一个塑料袋子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片。那是一张由联合勤务总司令部第十八后方医院于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十一日出具的“留医官兵证明书”!上面清楚地记载着蒋义清因伤留医的情况。
        还没等我架设好录影设备,他就打开了话匣子,像是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的述说起来。岁月的流逝虽然模糊了记忆,但是提起自己当年和日军作战的往事,老兵是心情依然激昂豪迈。
        休息的时候,我问他身上还有哪些地方负过伤,老人说:“那些小伤讲起有什么味道?小刮小碰那么多回,算什么!像我膝盖这里被子弹擦了一块小皮,这种伤不要紧的啊。两三天就好了,这种小小伤我们都没做声的。打仗的时候受点小伤又不给你下火线。”
        老人家的侄子介绍说:因为家里贫穷,加上老人当兵回来以后年纪也大了,就没有娶妻生子。老人家早几年还一个人在村边的山脚下开荒种地,现在年纪大,听力、视力都不行,实在行动不便了,就靠他两口子照顾。
        老人的侄子还说,以前老人从来都不提当过兵的经历的,直到九几年的时候,他拿着当年部队发的条子到当地武装部、民政局去问有没有相关优抚政策。身边的人才开始对他的历史有所了解。
        那一次,因为有关人员看了蒋义清的条子以后说了一句“要是早讲你是国民党的兵,你早就挨了”的话,令他很是有些想不通和生气。从县城回来以后,他悄悄告诉侄子:“等台湾解放大陆,俺就有钱了。台湾方面过来以后,他们有俺打过日本人的证件、资料,到时候你们的生活也会好过。”
        所以,他保护自己的证件就像保护自己的命根。
        老人的侄子笑着问他现在还等台湾打过来吗?
        老人淡然的笑了笑,说:“他们还过来得?一百个台湾都打不过来!”
        “以前,累死累活连件衣服都没得穿得。”他说:“我算准自己看不到现在的,哪晓得活到现在还没死。打仗彷佛已是前世的事情,有好多人都没看见,哪讲得清。现在俺还在啊。有很多的人俺见他们不到了。俺多少的朋友,转眼也就不见了。”
        他说现在的中国搞得爽快了,以前没有哪一个时期有现在这么好:粮食有饱的卖有饱的买。现在没有什么奸人了,他年轻的时候,好多奸人奸商。
        这次探访,志愿者受一位姓王的爱心人士委托,带了1000元善款过来,老兵双手颤抖者接过钱后,反复说道:“对不起了,实在对不起你们了。你们来看俺就喜欢得很了!”
        关爱老兵志愿者“胡子”提出想通过网络募集爱心款送老人去桂林的养老院。侄子听了很高兴,他表示自己目前正在桂林城里打工,去养老院照看老人会更加方便。
        当天上午,采访工作只做到一半,因为我要赶回家里参加一个重要的活动,在侄子家里吃完中餐以后我们就告别了老人往回走。刚走到村口,侄子XX追了过来,说老人家想起“胡子”上次来看望他时送的“抗日老兵”牌子不见了,让他追上来问问。
        我们在田埂边谈话的时候,老兵站在屋檐下远远地望着村口。看着他那不再挺拔的身影,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就这么走了。老兵98岁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到他声音。和同行的志愿者们说明情况后,大家又返回到村里,请老兵继续讲述。
        只是,或许是毕竟年纪大了,再次打开记忆的闸门,老人的思维似乎比上午模糊了许多,声音也沙哑了。这让在场的人有些唏嘘起来。有人递过一片西瓜,老人摸索着颤颤巍巍的接过,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有些不忍再细问下去。
        断断续续的一直聊到下午5点38分,终于完成了采访。于是第二次向老兵告别。
        站在村口,他庄严地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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