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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深处的对峙,厚重情思的内敛

发布: 2014-1-09 15:36 | 作者: 牛泽群



        也许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具体到时人的角度,来看低调的诗人。在由锢锁钳制忽然不无心机地一下子向某一几乎是设定的向度开释,纷纷然涌现的是什么?有人还在议论中国是否有诺贝尔文学奖得者,我尝嗤之以鼻:根在,花在;根是臭的,花决不会香;永远,永远,你只是芬芳的衬照背景。涌现的是低级次质的繁荣!那繁荣,以度量,可获N次诺奖,以质衡,垃圾为多。也可以说是垃圾场式的繁荣,怎么可以觊觎鲜花盛会的嘉奖呢?你走在设定的向度,不是你的错,你走着却误以为是你真实应该的选择,就是你的错了。笔者祖籍山东,父亲50年代大学毕业先分配在抚顺电厂,几年后回京,他终生鄙夷抚顺那一带他的古近代老乡们谈吐时那土的掉渣的大茬子味。我本人毕业后在鞍钢实习,我亲眼见饭馆中衣着土洋的靓女当众双手持着大骨头棒子晃头大啃。如今,那一带的赵本山,凭着一口大茬子味的下三滥二人转小品,早已是中国文艺界的头牌老大了;一个全世界文化史上阙如的,本国史上原不入流的,只是戏子们练习的属种——小品,已经是中国文艺殿堂的标志性精华了。对他和他的小品着迷的有十多亿人,“春晚”没有他就已不是几千年传统的正常的春节了,你还幻想这个国度能有大批贝多芬交响乐、莎士比亚戏剧、国粹沉淀的京剧,原生态民歌,以及李杜大雅的爱好者,从而形成金字塔基层人数优势以顶出杰出的尖子,去执国际风云大奖、荟萃舞台的牛耳吗?这个向度预设的思想基础之一就是:庸俗化无害于体制的稳定,反而有利于。至于它有害于这个可怜民族的肌体,那是慢性残害的,管他呢!所以(此处略去周知的大段情况和逻辑判断),真诗人,不可能不低调,不可能不孤独地低调,不可能不低调地孤独。
        人诗合一,诗的“低调”体现在“内敛”之外,也像诗人一样有着若干层面的体见,比如没有故弄的技法,除了《杏花满地》、《绝好嗓音》、《那一拨拨被遣返的人》、《面对》、《一柄伐钝了千年的斧子独自走出森林》、《时光倒流的景象》等少部分采用现代表现手法外,基本上都是质地的传统抒情表现法。有关表现手法,这个时代已经逼得人们不能好好说话,不能好好写诗了。诗不是哲学和思想工具,它不应该像哲学和思想演化史那样地每基于先前地进步,也就是每废前说而开新论,古希腊哲学在哲学领域的意义更多体现于人们对早期智慧启蒙的尊重,正如人们虽然指出了亚里士多德的许多荒谬而仍不减其伟大,因为近代哲学早已覆盖了古典的,现代的又覆盖了近代的。但诗歌作为艺术形式多只是一个时期或一部分人的嗜好口味的开创,并不存在替代、覆盖和淘汰的问题。从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到相反的古典主义时期,再到又反其道的浪漫主义时期,及至现代时期,现在的人们对各期佳作的喜爱,毫不顺时轴递增,反有递减的现象,有谁说过莎翁、斯宾塞的诗歌过时了不再好看了?有谁因为惠特曼不属于现代派就不把他的诗歌向学诗者推荐了?自唯美主义、象征主义出现以来的现代派诗歌作者,其作品往往就呈现多种风格倾向,其身份也多是双重或多重的,只是哪一种出名了,遂被贴上标签入史。其类似于发明米粉肉的厨师实际上天天也在吃原始蒸煮的大米饭,只有极少数愚蠢者才认为米粉肉是几千年大米饭的进步,于是米粉肉就应该完全取代大米饭、废了原来的而开创全米粉肉时代。当前中国新诗坛不无这种隐意识,好像写诗不整得怪、玄奥、让人读不懂,就不成其为诗;一旦写出让人读懂的诗了,就自惭无以立;不人为充满现代味、后现代味,就会被人标上out。其实再过三千年与三千年前的人本质上无别,思想情感里路也无本质之别,现代派和后现代的表现技法,只是给你提供了更多的选择,而你与莎翁,与古典主义的贺拉斯,与浪漫主义的雪莱诸诗,乃至与李杜、易安、黄仲则、纳兰等,感觉到在情思上暗符、想表达方式上暗合的时候,总是占主要的,甚至更早的史诗中的英雄主义情结,马克思说那是“人类童年时代的产物”,难道不也是每个“人童年时期的产物”乃至影响一生吗?难道那不具有永恒的魅力吗?你不可能诗兴每次发作,都是现代派情思的发作,都充满了非理性因素,都涨斥着异化主题的欲能,都可归结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触生的超现实主义的梦幻世界中,都无法正面表达而必须用象征晦涩隐喻写毕才能睡下,都不禁身心情思飞越各阶段而直抵先锋之前沿。你是现代人,但你的触景生情,是含盖杜甫的而不是摈弃杜甫的全异的后杜甫型的。艾略特的《荒原》,据其自己说是“一种意念的音乐”,连与其同时代的诗人兼评论家阿伦·塔特都说“一个字也看不懂”,我们又能真正看懂多少呢?与其故意因慕名而沾形带影地模仿,何如只驱使于自我的原兴?所以既然是我们被提供了更多可能,我们就应该是做恰当的选择,当适宜用现代表现法时则用,当适宜用传统表现法时亦不弃,而不是一味和一律,不是罗营耍枪——只看前不顾后。我觉得就此,黑光诗人做得非常到位。《清明的马头琴》:
        
        是什么声音,凿空了你的城。使
        海水老去,云朵走失。让一只
        鸿雁,盘旋于马头琴的上空
        
        这是子夜的水。是黎明的蓓蕾爆裂于
        无梦空间的好时辰。是抚琴人和草原之驹
        且行且退,消失于《天边》的一刻
        
        哦水仙睡了。梨花和桃花醒了。在清明时节
        被一场及时的雨打成碎片。我愿意
        纷纷扬扬,委身泥土和根……
        
        2011-4-5
        (作者注:是夜,听贺西格马头琴曲《天边》,通宵无眠。)
        
        这是一首很传统的抒情诗,质直、纯粹,迸发的情感叠排而不设计迂回层次,表现手法单一而少涉人力的外加牵合,给人以冲口而出、一气呵成的情感宣泄的接受,让人有充足尽兴的酣畅,暗呼足矣,足矣。对我来说,听过现场牧民家的、非表演的马头琴,那种如泣如诉、古朴如在天边的悠扬之韵,非此种无以表之,而且假设用现代派的某某主义来写,是多么的赘疣之于冰肌。表现主义的宣言说:“世界存在着,再去重复它毫无意义”。愚不敏,有些东西我宁愿重复N遍,有些则第0遍也不想要。
        另一种“低调”的体见,在于诗的简达而不衍。诗贵于此,我们买白菜时,现在已经是简达而不衍的过程:不会遇夹带着市场经济或领恩概念的捆绑销售。诗歌中为求深邃、醒人、丰满而过多牵强引出的衍生东西,往往令人生厌。黑光的诗歌,基本都是中短篇,但并非由此,其简达不外衍的风格,是意构和篇构决定着的,也是语言的冼炼干净支持着的。
        
        《驻马店·1975》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板桥。石漫滩
        这一年父亲送我下乡
        有人说,神睡了
        紫禁城的太阳在消褪光芒
        
        白的手和白的肚皮也漂来了
        像山芋。像猪蹄。像水饺
        有消息说“狗已经死亡,牲口
        已经死亡,人民已经死亡”
        
        这是八月八雷公暴怒。我
        听到了九州之夏的怯怯哀声
        这是二十万生灵涂炭。我
        记住了河南·驻马店·1975
        
        这首当时单贴出时就曾打动了我。有人说好诗抵得一篇雄文,我尝以为那是因为为文,总需要八股形式,要完整,反赘而不尽。诗,别之于在径直剪取和高度凝练,所以贵在本色之冼炼。驻马店事,有太多的话可以说,但黑光把它们削成一根刺,直刺人心;还可以有另外方式:不削,让翻倍体积的有刺有疙瘩之物击人。孰优孰劣,自然可见。
        至于属于诗道正科的“内敛”,也就是常说的一定的自我节制或压制,与其说它有着情思厚重的前提,不如说那原是为诗的根本前提,只是它更形象地显示出来了:如果轻薄,再压制就没了。按雪莱的说法,一切文明产物,皆诗情弥具。维科、克罗齐辈说:普天之下,人人皆诗人。如此可知,内敛实际是两个步骤的省略说法,第一首先要升华,继而再节敛。就近取譬,黑光的《驻马店·1975》正是如此,《隐遁》、《凿空》、《日子》、《永生》、《面对》、《剔水》、《穿越》等等也皆如此。不必非要一位考古学者才能厚重,不必非要学富五车才能厚重,“诗有别材,非关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学、穷理......不能...),我只说是“情思”的厚重,积蕴各异,形状各异,斑斓而无圭臬,唯其厚重,斑斓得才有品位;唯其厚重地斑斓,民族品位才可忝列于世界之林,才可过问诺奖之鼎重有几何;唯其斑斓又厚重,才实现“诗道广大”,才不再问诺奖事,回归我中国诗之国度尝有之独绝于世的至高荣誉,像屈宋李杜韩柳苏辛黄一样活得自然、写得自如,却孤陋寡闻到竟不知还有劳什子诺奖一回事,可求取大能补足炊米川资。这就至少不是现在有些一日十首的快餐式或市场式或功利式的方向。
        接近最后,关于“良心深处的对峙”,我想不必也不便展开切题了,归根结底,欧阳修说的“诗原于心”,诚哉斯言!我读黑光的诗,感觉是他深处的良心一、一地与自己的和与自己有关的机心、现实、世俗、恩威、可抗的代价与不可抗的湮灭、聊以寄托与失望彼岸之间的,相互对峙。其实这也是我判定好诗与否,以及畸形思致环境状态下不可能追求文学的根本意义,便转而求其次的达与否,或者换句话说采用适宜的方式,真正贡献于人类的精神文明于涓滴与否,再或者换个比喻,你是否根据天气穿什么衣,而不是从画面上看见人家穿什么衣就跟着穿什么衣,这一类的私我标准之一。当然是其要者之一,这个标准是两维动态的,李杜苏辛黄时代,没有国家民族天地良心的各完整而独立的感念,国、君、天、天下合一,钱谦益吴梅村时代,又有另一种合、分,王国维则续前淡漠中又有新的变异(有人说他自尽是为满清亡而尽臣之忠,真让人笑掉大牙,岂不知他是中国最早渐受西风之士),中国新诗肇始的尝试派、新月派等,与四五十年后劫后余生的昌耀、洛夫等如何的异中之同,而北岛、食指、芒克及其他各地诸杰,又与上者如何同中之异,而以下迄今,异中之异,时异身不异或时异身异,又岂因喧嚣所掩?市有琼瑶与野有遗珠都是暂时的,时间大潮之后圣坛上的是不分朝与市与野的,只认时实对应的货色,红山钩玉的精美,远不如现代匠手之出,商周青铜,质型难比乡镇级铺子的,但我的标准是动态的,在瞎之前。即使我如“奴隶”其字义源出的被戳瞎一目,尚有一目。我深以为,在此上与黑光诗人的心是相通的,所以读其诗所隐感,也有共鸣。
        黑光,抑或徐进,因其低调,也因其沉潜,独处,于读者、于诗界都显陌生。但我相信,随着时间推移和文本披露,人们会逐渐认识黑光。
        
        牛泽群2012-1-2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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