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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地

发布: 2013-12-19 16:46 | 作者: 杨怡芬



        香秧这回很坚持:“肯定要去看!等我这趟去上海卖了烤虾回来就去看!”
        香秧还是和香芹嫂搭伴。香秧几次想和香芹嫂说建军和那个老女人的事情,可香秧是个爱面子的人,她没法和全福说这个,这一回一样也开不了这个口。倒是香芹嫂 几次提到了建军,还有建军的房子。然后香芹嫂就夸建军有志气,能自己撑着还银行贷款,没叫香秧到乡下东借西借,那多寒碜人啊!——她和香秧一样都是要强的 人。
        香秧的秘密只好藏在心里磨着,磨着,把她的下巴磨得尖尖的。她想着这趟回去不仅要给全福看病,还要和建军好好说说,至于说什么,怎么说,她自己也模糊着,想得多了,有时候就走神,有一次差点让“黑猫”逮着,幸亏香芹嫂脑筋好,几拐几拐就拐进另一个小弄堂,甩掉了尾巴。
        所以,在这趟卖完了虾回家的车上,香芹嫂责怪起香秧这一次人有点稀里糊涂。不过那责怪是事后的责怪,是在钱包鼓鼓囊囊顶着腰的时候,是在那一些惊险已经过 去后的轻松里,香芹嫂一边剥着个橘子一边笑着说的。可香秧的眼泪水哗哗就下来了,把香芹嫂唬了一跳,连连问:“橘子水溅到你眼睛里了?”香秧答应着: “嗯。”
        全福一见香秧就说:“哦哟,这脸盘儿秀气得跟戏台上的小旦一个模样了!”
        香秧只笑笑。从大都市的明亮里又回到小乡村的幽暗了,上海是连黑夜也明亮的,而自己的家里,即使太阳在头顶朗朗地照着,也总有几处半明半暗的角落,让人把 漂浮着的心停泊放下来。香秧的情绪也随即安宁下来,事情肯定没有她想得那么坏,只要她心平气和地和建军说,建军是会听她的。她想起那天她狠命地抽掉被单床 单时建军在一边低垂的头,低垂的眼睛,低垂的眉毛,虽然他没说什么,但他一定知道自己错了吧?自小他就是个乖巧的孩子,长得又俊,村里的七姑八婆都喜欢 他。他是一时糊涂了?谁没有糊涂的时候呢?香秧简直想即刻动身到城里去。
        可香秧再也想不到第二天就有电话来叫她到城里去。
        电话是打到隔壁阿二儿子的杂货店的,黄昏时分,在城里正是下班时节,大街小巷嘈杂热闹着都是归巢的人;这个时候的小村落,众鸟归林,一个人走在没有灯的小 路上,前后都看不到人影。杂货店里散散地坐着几个喝夜酒的渔民,一手提着酒瓶子,就着几颗花生。一盏一百瓦的电灯泡突兀地亮着,下面是一桌已经打到北风圈 的麻将,手气不好的一个人正在骂娘。香秧前脚跨进店堂,一切就安静下来,他们把头转向那部电话,等待的时间那么长,对方也许已经挂断了。
        香秧接了电话,对方还在,用很怪地口气问:“你是贺建军的妈妈?”
        香秧说:“我是,我是建军妈妈。”
        “带五千元来我们这里领人吧。我这里是阳光街道派出所。你儿子卖淫啦!”对方说了三句话,话与话之间有着很长的间隔。
        “派出所?五千元?卖淫?”香秧重复着那几个关键字眼。一室鸦雀无声。
        “这还是看你儿子是初犯,态度也还好,算是轻罚了。”
        香秧还在那里不明就里:“你说谁卖淫啊?啊?”
        “你儿子做鸭子,鸭子!明白吗?”
        贴近香秧听着电话的那几个人都哄地笑起来,又立刻地收声,不该笑的,在香秧面前是不该笑的。但已经笑出声了,这些笑声乱箭一般射在香秧身上,香秧冲着电话 嚷:“你们肯定冤枉人了!我就过来!”她那气势,把一屋子的人都镇住了,连电话那头的人也噤了声。香秧喀嚓把电话挂了,眼睛直直地瞪着说:“他们弄错 了!”
        香秧被巨大的气愤推着,飞一般到家,一声不响找了那三张存折出来,银行已经关门了,换不成现钱,而且也用不着换现钱,铁定是他们冤枉了建军,她香秧养出来 的儿子怎么会去卖淫?说建军找相好,那没话说,她也亲眼见了,可那跟做鸭子是两回事情!但心里某处却在发虚,正腾出个角落准备来接受他们说的事实,她已经 听到将要塌方的轰响了。
        隔壁阿二的儿子气喘吁吁跟在她后头过来,说:“伯母你别急,别急。”
        睡下的全福醒过来了,在里边问:“出什么事了?”
        香秧对隔壁阿二的儿子说:“你和他说。我赶末班车去!”
        一路上她用怒气支撑着自己,她不停地责备着那个打电话来的那个人,甚至寻思着这可能是个恶作剧。她必须这么想着。她把怒气写在脸上,末班车昏暗而寂寥的车厢里都没人来注意她的怒气。她把这个怒气带进了派出所,带到那个通知她的声音面前。
        “叫你儿子出来说话就是。”人家并不把她的怒气当一回事情。
        建军出来了,一张脸雪白,面颊上鲜红一排抓痕,看到香秧,笑了一下,那些抓痕就跟着被更深地送到香秧眼里。他说:“我们走吧。”就拉着香秧往外面走。香秧见没人问她要钱,声音就尖锐起来:“说清楚再回去!”
        建军一推两推就把她推出了门,她执拗地把头转向那个打电话的,既然不用付钱就能走出门,那摆明了不是冤枉是什么?!一定要说清楚了再出这个门!
        建军下了狠力,就像当初扶她上楼梯那样强着她上了一辆三轮车。香秧在车上还不肯安歇。建军按着她的肩膀说:“刚才有人替我付钱了,可是已经通知你了,我就等着你来了。”
        “谁?阿红?”
        “不是,是你见过的那个,那个女人。”
        香秧安静了。她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就是说,你不仅零碎卖,还长期让那女人包?”香秧拿话割着自己的心。
        建军不响。
        香秧追问:“就为了还贷款吗?”
        建军嗫嚅着:“还有装修,结婚,养孩子……养你们两老……”
        香秧冷笑着:“我们不用你操心!我三十年辛苦竟是场这样的结果!”
        这个时候,建军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隔壁阿二打来的,说全福一急就晕倒了,中风了,他叫了辆车子送到城里,就在人民医院急诊室,等着付钱。建军果断地问要多少钱,急催着车夫往家里赶,说家里有三千元钱,就是医院要的这个数。这个还是开头的数目,住进去了肯定不够。
        香秧的脑筋已经不管用了。她随着建军下车,建军叫她站在楼梯下等他。香秧就看着建军一层一层打开楼道灯上去,似乎在通向一个光明的所在,然后听他打开防盗门,还有门被带上的声音:哐啷!自动感应的楼道灯相继地灭了,一层一层黑上去。
        香秧抬头看着,黑楼道穿破楼顶像要通到天上去,天上是一轮满月,亮晃晃的。香秧空空的脑子里想着,有多少年没站在月光里了?做姑娘的时候她爱看月亮,那是 多久远的事情了?成家后她晒得最多的是太阳,夏收时候,从海里爬出来到桑树梢的太阳把田地都照得金黄金黄,她挥着镰刀割稻子,一只眼睛还照应着坐在田埂上 的建军,他在一片金光里嚷嚷,妈妈我要回家,妈妈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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