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尋岸一生〉
──懷洛夫詩集《無岸之河》
我學生時代即將畢業那一年
像一隻小小的麻雀
走進大林文庫裡，被文字蓊鬱著
從詩集裡流出的河，被意象倒映著
我教師生涯即將開始那一年
河中有無數的水仙花漂流
裸身之後
我在哪裡呢
學生在黑板上畫河
一個渡河的人
他找不到岸
因而失去了現實
我超現實著自己的浮木
給他魚群
不如給他莊子
然後我離開教室
背脊上一條河流傾瀉而出
我入伍服兵役的那一年
夜間行軍，看見坦克車
在月光下涉水
烙著長長的履痕
我的同班伙伴用了槍
水上冒著像靈魂一樣的煙
鞋子自由的漂浮著
沒人撿起自己鋼盔下的臉
我返鄉繼續任教的那一年
設想挖地鑿出一個地下室
當作自己的祕密刑場
在那裡面三年
白色招供了黑
沈默招供了憤怒
而這些都是河流隱藏的文明
我的手需要伸出水中
撫摸月亮
在戀愛中娶妻的那一年
移居是美麗的
漣漪也是美麗的
沐浴的長髮
被落日煮沸成撒落的網
不用說明為何
身體成為天空的一部分
雙足，仍然浸蝕於河中
我印度了自己的心
魚，是一種筆
所寫的文字都沒有聲音
潛匿於網之外
我參與詩社的那一年之後
手札記載了每日的
柴米油鹽，密密麻麻
全是阿拉伯數字
這冊子，我一張一張撕下
摺成紙船，三隻五隻
十隻百隻千隻，一齊航向
永不可能出現的岸
而我至今也許只是一封
瓶中信，無人伸手撿起
繼續孤寂著上世紀的流程
唯獨文字仍在信紙上
雀躍眺望
不知五臟六腑
已然死亡
【第六篇】〈到回收場去〉
不要提醒我搭乘
貨車裝載的貨物
木頭和老玩具，地毯，自行車
到回收中心
我通過酸疼的森林和上午
不幸地，我必須在明天重新開始
完成地面的石渣清理
雨季來臨之前
拿走牆壁的苔蘚
我聘用一位微型挖掘者
在星期日，他到達我的肩膀上
像一把梳子，如何操作
應該是樂趣的
如何像獨輪車上山坡
篷布裡的雲彩，或許是表情
或許繩索是語言
或許眼淚需要戴著手套
才會忘記擦拭
他想要被絕緣，鐵鍬
進入泥土，清除一條床單
陽光是潔白的粉末，飄浮在
文字間，乾淨的鞋子
整齊排放在床底
回收中心就在附近
我的影子被放棄在車庫裡
(漫遊，我以前拍攝了多次的)
那些魚一定是與許多被忽略的大廈
躲在角落
我大概不會有機會
在今後幾天出去
風景奪取某些圖像
同時放棄湖水的岸
我不認為我會信任
我的生活對這些波狀的顫抖
無法回收
【第七篇】〈和一本書的對抗〉
下班回家，在信箱中發現一本書
從台北寄來的，郵資三十四元
先把書放在桌上，我去沖洗身體
腦到脊椎，到腳底，塗抹香皂
紫丁香的味道，那些女人沒穿衣裳
當作書的可能封面，覆蓋我的眼睛
泡杯熱茶，雙腳墊高，和煙上升
看著腳趾頭在半空中消失
桌上的書封套還未拆卸，書便蠢蠢欲動
想要鑽出，侵入我的生活空間
它是何等本事，何能虛擬實體
變成我揮之不去的房客
它，書名是：和一本書的對抗
洩露了它自己的意圖，引誘我採取攻守策略
先翻開它封底內頁，找它背景資料
哦，它自費出版，不帶一兵一卒就攻過來
沒看清楚它是何方來路的駭客
作者名姓，有待兩岸做統一的翻譯
我飲一口熱茶，托正四百度的眼鏡
從序文下手，一字一字用鑷子挑出
放在我的手掌中，看字蠕動爬行
不久，字和字連成詞，詞和詞連成句
句和句連成一支部隊，向我發射思想砲彈
打中我的額頭，砲彈留在我的腦裡，未爆
另有一群數以萬計的字從扉頁間悄悄爬出
分成好幾路人馬，從桌面爬到地板
再密布整個房間，占據電視
占據電話，讓我不能看不能聽
我沒想到這本書有如此大的魔力
一瞬間，我陷入它的迷幻境界
它的目錄分章分節，組織龐大
像一座守衛森嚴的監獄，將我關住
我瞻望歲月，以筆在扉頁上端畫窗，填寫眉批
我閉目打坐，為自己的心營造一個磁場
吸取它，再彈走它，讓它生
讓它死。讀畢後記，出口已至
不覺的，夜已深，茶已涼
蜘蛛蟑螂螞蟻在月光下啃蝕我全身的細胞
書，掉落在桌子下，彷彿一個生命
拾起它，它就再復活，占據我的生活空間
改造我的思想，像一隻異形，吃我的時間
我對它割捨不去，供奉在我的書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