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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门罗的小城故事

发布: 2013-10-31 19:45 | 作者: 李雾



        消息传来,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发给了加拿大女作家艾丽斯·芒罗。既然是西方国家的作家,倒也落得清静,没有什么政治上的争议,人们只谈文学。颁奖词说她是“当代短篇故事大师”,其实芒罗某些故事,印在书上四十来页,在国内要算中篇小说。所以芒罗初出道时,论家为她有过算小说(Novel)还是算故事(story)的争论。现在当然尘埃落定,承认芒罗叙述形式有创新。下文为方便起见,一律称她的作品为故事。
        芒罗确实是大师。她在国内似乎知名度不高;但在加拿大,芒罗是作家里头牌,她的每本故事集,都是加拿大畅销书。她在美国文学界,也是有口皆碑。芒罗出一本故事集,《纽约时报》就要放进该报年度十佳图书中。读过她故事的人,都成了粉丝,所以芒罗十四本故事集,每一本的销量都超过前一本。美国知名作家乔纳森·弗兰岑曾在推荐她的作品时讽刺道——讽刺瑞典皇家学院——他们有个坚定立场,得过诺奖的加拿大人和纯写故事的作家太多了(所以不给芒罗发奖)。幸好,立场是可以转变的。今年,芒罗成了第一位纯加拿大得奖者兼第一位纯故事桂冠作家——以前得诺奖的都是诗人、剧作家和长篇小说大师。
        为什么说是“纯加拿大人”?因为1976年的诺贝尔奖作家索尔·贝娄出生于加拿大,后来才入的美国籍,他算是跨国拿奖。当然,政治正确一点,我们可以说芒罗是第一个荣获诺贝尔奖的加拿大女性。
        美国今年又轮空。算起来要整整二十年没拿过文学奖了。上次美国得奖,还是1993年的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不过,这次纯写故事的芒罗意外得奖,美国作家心服口服,并不抱怨。毕竟,英语文学界内,公认芒罗早该得奖。
        芒罗写的都是小城故事。现在她自己就住在这样一个小城——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克林顿。小城坐落在北美中部平原,距离加拿大最大城市多伦多,约有三小时车程。中部平原的基本景致,就是茫无边际的草场和田野,房屋稀稀拉拉少见人烟,间或有马群或牛群悠闲散步。大平原上的农庄生活,就是芒罗大部分故事、特别是早期故事的背景。
        芒罗写的都是人际私密故事。短篇通常不会去写决定民族命运的战争等大事,但芒罗写的私密有其特点。小城生活似乎很单纯,很温馨,但是,一个人人知道人人的地方,一点事情可以传到人人都知道的地方,其实也是一个必须严守某些秘密的地方。芒罗故事里往往有一些秘密或难以明言的感情,受到某个事件挑动,突然曝露出来。于是,那些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轨道里转得似乎丧失了自我的小人物,居然在考验面前迸发奇异光彩,同时也照出人性深处的一片漆黑。
        就讲她的名篇《好女人的爱情》(The Love of a Good Woman),这是一个故事,也是芒罗一本故事集的标题。一位被同事和病人称作“天使”的女护士,专门照顾垂危病人。某天,她照料中的女病人于去世前告诉她一个秘密:镇上眼科医生之死的悬案,罪犯正是病人的丈夫。处理完病人死亡事宜,女护士决定按自己的方式消解这一秘密:她将邀请那位丈夫——其实就是她中学里的初恋——到发现医生尸体的河里划船。在昔年的罪案现场,女护士将告诉他,自己不会游泳;然后问眼科医生的事。如果初恋情人认罪并同意去警局自首,女护士愿在狱外等他一辈子。如果他杀人灭口,把女护士打下水,女护士相信,懊悔将永远折磨他的灵魂,这将是上帝判下的更重惩罚。
        至此,读者急着想知道,船上约会到底是什么结局——但芒罗接着的转折完全出人意料,彻底打垮读者的阅读期望,让人在惊讶中痴痴享受当代小说的魅力。
        即将出门之前,女护士突然意识到,病人临死前的“透露”,完全可能是编造。小城里的人,都“知道”医生是溺死的,为什么她就不能接受这一“事实”,从此和自己的中学甜心过上幸福生活?
        故事就此结束,留下一片茫茫黑暗。如果男人确实杀了眼科医生,故事告诉我们人性的复杂。在小城里,女人要找个体面又谈得拢的男人并不容易。在单身的孤寂和未满足性欲的双重煎熬下,“天使”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如果男人清白,故事里的人性似乎更复杂。女病人为什么要如此编造?因为丈夫流露过对初恋情人的眷念,觉得自己未得到全部的爱?因妒忌而下此毒计,令丈夫与女护士永远不得结合?女护士的精心照顾唤不起病人的感恩,却因时时见到健康和衰亡的对比而嫉心更炽?
        读完芒罗的文字,故事却没有结束,阅读的探险其实刚刚开始。读者想知道那个男人究竟是否犯过罪,于是要从头再看医生尸首是如何发现的,跟病人讲的话比较,核对细节,挖掘细节后面潜的意义,才能得出自己的结论。
        印象里,芒罗故事翻译不多。据说不少读者反映,不觉得有传闻那么好。芒罗故事里的关键细节,总是悄无声色地撒在各处。如果读者不习惯她的写法,或不耐反复推敲,就可能难以充分领略其妙处。
        英语文学有着漫长的侦探故事传统。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威尔基·柯林斯所著的《白衣女人》和《月亮宝石》,到芒罗做作家梦时还在写作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百余年间大师辈出。当代英语作家,多少都会受影响。同时,芒罗作品里也有她出道时正流行的法国“新小说”影响,有时叙述似乎呈断裂状。一个短篇里,时间跨度可以长达一百年。芒罗吸收了多个长篇小说流派的手法。同时又保留了契可夫那种尽在不言之中、以少少字传多多意的短篇高段技巧,而且她的叙述比契可夫更冷静。这位当代故事的大师,也可以说是打通长、短篇小说艺术的集大成者,令得不但短篇好手、而且长篇高手也对她五体投地。
        芒罗自己也不谦虚,悍然宣称:她从来没发现哪部(新出版的)长篇不能改写成更紧凑的短篇。她说在书店翻书时,翻着翻着就觉得这部小说写个一百页足够了。这或许与她的个人文学经验有关。芒罗说她是误打误撞而陷进故事的。她写故事,本是作为写长篇的练笔和前奏。但写着写着,就觉得故事的篇幅足够了。
        其实芒罗是个很低调的人,很少接受采访,从不参加签名授书,也不怎么搭理文学界各种活动。这次得奖,出版社当然希望她出来撑几次大场面,但芒罗还没有给他们一个痛快回答。不过,或许是因为与各界接触少,芒罗有时说话挺冲的。曾有记者问她:既然与第二任丈夫在大学一见衷情,为什么仍然与第一任丈夫结婚?芒罗答道:To have sex ——讲得如此直白,实在和她出身长老会家庭的清教徒背景有点抵触,倒让人想起《好女人的爱情》里的女护士。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一清教背景,她才不愿使用上世纪六十年代时市场已有购买的避孕药,而选择结婚后正大光明地享受性生活。
        虽然第二任丈夫才是芒罗的真爱,芒罗仍然很感谢第一任丈夫将她带离童年生活的偏僻小城,在小城里,要找个既不死板又守规矩的丈夫太难了。这又让人想起《好女人的爱情》里的女护士。长老会教规很严厉,强调劳动和朴素生活。霍桑的《红字》,就是描写长老会对通奸的处罚:“淫妇”得在衣襟上戴个红A(通奸的女人 adultress)。美国十九世纪女诗人埃米莉·狄金森,也是出身于长老会家庭。她过着平静如古井之水的生活,诗中却燃着心中之火。芒罗表面上并不涉及宗教,但她的故事里,那些人物的心理深处,仍然可以听到来自作者本人的教规与人欲的对撞之声。
        芒罗在四十不惑时作了个大胆决定:离开结婚二十年的开书店的第一任丈夫,也离开西海岸城市,返回东部她的根。然后她在大学里当驻校作家时,巧遇大学旧情人,幸福地嫁与第二任丈夫。不再有子女的羁绊,她可以更专心写作,窗外风光也可以随时拉进文字里。不过,老辈人还是比较讲妇道,芒罗写作是占用厨房的桌子;书房留给她那编辑地理杂志的丈夫。可惜的是,这位以恩爱生活平衡了芒罗作品中叵测人性的好丈夫,今年4月去世了,未能见到妻子的光辉时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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