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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美丽的汉语致敬——答中国诗歌圈博客

发布: 2013-9-05 15:17 | 作者: 何三坡



        18.你一直坚持洗冷水澡,据说洗了十几年,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坚持呢?
        答:1996年,冬天,我住在燕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天气奇寒,我患了感冒,吊了二十多天的盐水,满院子都是空瓶。依然头疼不止、咳嗽不止、低烧不止,隔壁的军医已经用完了所有的招数,终于绝了望,他坦率地告诉我:可能没救了。那一年我才三十啷当岁,许多人都还没来得及去爱与恨,许多事没来得及去完成。他的这个说法仿佛一颗炸弹让我震惊。那天下着大雪,世界在爆炸后安静了下来。在军医离去后,我开始琢磨着怎么拯救自己。
        我想,要是洗一个冷水澡会怎么样呢?它可能当场将我击垮,也可能会让我摆脱感冒的纠缠。这个想法突如其来,让我兴奋。我当即拔掉针头,脱光了衣服提着脸盆走到院子里,随着一盆盆深入骨髓的凉水泼向我的身体,我的身上变得热气腾腾。十五分钟后,当我回到屋子,奇迹出现了。咳嗽嘎然而止。头疼嘎然而止。感冒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寒冷中找到了温暖。我感到一种从未有的清澈与狂喜。你看哦,生命是这样不可思议。为什么不去体会它呢?就这样,我坚持了下来。
         
        19.生于六十年代的人一般都有打架的历史,你打过架吗?战绩如何?
        答:我打架最多的是在1993年下半年,总共10几回,打过书商,打过警察,打过出租车司机。差不多把这一辈子的架都打完了。但印象最深的是12岁那年与我乡下的一个同学的战斗,他因为骂我右派崽子而让我羞愤不已,我要为尊严而战,充满了激情。比美国与伊拉克的战斗高尚得多。我与他在村外的一个烂泥塘里扭打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分,等我姐姐找到我时,她完全分不清谁是她的弟弟。
         
        20.记得王朔第一次在上海见到韩寒时,他对这个“小情敌”说,你不必害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过“姐姐”。这是一个温暖的话题,似乎每个男孩的成长过程中都有这样一个“姐姐”来担当启蒙教育。你愿意在此向你生命中的“姐姐”致以遥远的感激吗?
        答:你说的是徐静蕾吗?恩,她好像在搞博客启蒙,网民们可能会感激她。
        至于我乡下的姐姐,说起她,我就会流泪。你会发现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
         
        21.据说你曾经是个非常腼腆的人,但现在的你已经完全摆脱了这个词,你变得非常健谈,我好奇这之间的转换,到底发生了什么?
        答:哈~唱个歌给你听吧:我有一个小秘密,有个小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22.人们喜欢叫你老虎,自然界中老虎有两个侧面:慵倦与敏捷,它们同时存在于你的性格中吗?你怎么理解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
        答:其实是一只纸老虎呢。
        我的性格不是慵倦和敏捷,而是狰狞可亲。具体地说,是在妖魔鬼怪那里面目狰狞;在孩子与女人那里温和可亲。
        在一匹老虎的眼睛里,麋鹿是现实主义,飞鸟是浪漫主义,站着是现实主义,睡眠是浪漫主义,活着是现实主义,死去是浪漫主义……呵呵,照这样说下去,估计一辈子也说不完。主义这个破词到底哪个家伙创造出来的哦?真应该把他拉到菜市口去。我要悄悄地告诉你:所有的主义都是愚人手上的绳子,它们都很黄,很暴力。
         
        23.如果允许选择,你希望世界上哪本书是你写的?你希望哪位古人是你的前生?
        答:梦想中的书是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它是一本世上最灿烂最有趣的迷幻之书。尽管是一个晚唐的贵族文人写出来的,时至今日,我依然会被它吓得目瞪口呆,我承认这哥们是个了不起怪物,但我一点儿也不嫉妒他。我嫉妒的是北宋时的柳永,他一生呆在青楼里给女歌手们写流行歌,还跟她们如胶似漆,太逍遥了。我愿意做这样一个快活无忧的人。当然,前提是,千万不要让警察来查什么证件。
         
        24.你最喜欢的诗人和作家前5名是谁?
        答:能多说一个吗?陶渊明、王维、沈从文、梭罗、福克纳、鲁尔弗。
         
        25.对你创作影响较大的生活事件和阅读体验有哪些?
        答:是读梭罗的《瓦尔登湖》,十五年前我读它时,觉得它是一本非常普通的书,看得我昏昏欲睡,过了十年后重新碰见,如遇亲人,这让我非常震惊。我相信时间是智慧的。
         
        26.你认为一个诗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什么是你的诗歌理想?
        答:是不被乱世污染的童稚之心。在我所喜欢的诗人那里,我看到的都是他们的孩子气。你要我说诗歌理想吗?这很难,人生如此偶然,所有的理想都是荒谬的。写诗是一件隐密的快乐,我只是用它来打发我闲散的光阴。
         
        27.你绝望过吗?最深一次痛哭是为了什么?
        答:初中二年级时候,因为贫穷,家里不让我上学了,我很绝望,离家出走,我一路哭,一路走,走了三十里山路,赶到我一个亲戚家里。嗓子都哭哑了,沉默了好几天。
         
        28.梦是一个很好玩的东西,明明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像雪莱、济慈、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当然还有弗洛伊德、拉康、齐泽克等都有对梦的解析,听说你解梦也有一手,能否透露一点?
        答:所有西方人对梦的解析都只停留在逻辑推理上。它破坏了梦的秘密,违背了梦的奥义。梦是一个寓言,一种提醒。呵呵~你看哦,都说梦话了,是不是该睡一会呢?
         
        29.你的诗歌似乎并不具备“时代性”,有的只是“时间性”,而这恰恰才是艺术的本质。即便是在战马边关的年代,相信你也一定会把注意力坚决留给夜风中屡屡送来的山花的芳香。这是不是也就注定了你今生作为“浪子”的命运呢?
         
        答:关注时代的会被时代挽留,尊重内心的会被内心安顿。我想起有一年,纳兰性德陪着康熙皇帝去塞外的边关巡营,写下了一首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这个皇帝身边的侍卫不去歌颂祖国,不去表达时代。用王国维的话说:“只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但几百年过去了,它朴素明亮的美,还在照耀着我们,我甚至相信,只要汉语不灭,它的千帐灯火就会一直长明下去。
         
        30.别人看你的文章能看出一个好字来,有人却看出一个痛字来。为您那被时代误读和错认了的灿烂才华,也为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好好爱惜和珍视过你。正如诗人多多所言:“一个时代的精英已被埋入历史,倒是一些孱弱者在今日飞上天空”。历史为什么总是要以牺牲天才来成全小丑?
        答:呵呵,世界还让我活着呢,我已经很知足了。与其在名利的泥潭里挣扎,不如在美女的裙下休眠。乐天知命的是神仙,而小丑们总是辛苦的,他们应该得到一顶安慰他们不幸灵魂的花帽子。要学会体谅他们。
         
        31.敬畏与皈依是诗人必然要遭遇的问题。早春的一天,我和一个信仰佛教的朋友在寺庙里喝茶,我们谈到了生命中必然的那个“空”。他有了佛,已经充实;但他的充实并不能传递给我,我抬头看天,一朵云仓促一笑,笑容还来不及展开,一闪,就消失了,像被风摘走了似的。我潜心于此。我热爱白鸟盈盈飞过头顶而我浑然不觉的那种境界。你生命中的那个“空”已经来到了吗?
        答:嘿嘿~你把飞过你头顶的白鸟带来我看看,我就回答你。
         
        32.说到“似水流年”的时候,我想到了王小波,他说“什么是似水流年?就如同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叶,浮木,空玻璃,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里尔克也有一句诗,“我爱我生命中的晦冥时刻……”,其实他们说的是一个意思。最近看你谈王小波,说一个王小波足够西方研究二百年,为什么?
        答:这是在跟顾彬先生斗嘴皮子玩呢。不管怎么样,一个满是神龟的地方是没有趣味的。我想让他知道这里不尽然全是乌龟。但那些话其实我是想说给中国的出版社与评论家们听的,王小波生前就写出了锦绣华章,可作品在出版社辗转流徙,迟迟出不来。好不容易出版了《黄金时代》,可评论界的人好像全死光了,一直保持着它可耻的沉默。这是一个时代的羞辱,因为它的审美力的严重匮乏,它丧失了对我们美丽汉语认可的勇气。
         
        33.人们都喜欢天才,不希望天才太乖,如果天才的毛病在他身上一点没迹象,那多少会让人有些失望的。人们其实更愿意看到天才恃才傲世,“坏”一点,发点狠,撒点野,甚至胡作非为,既危险又迷人,把高压电般的性格过给我们看,让我们间接体验生命的强光。然后等待浪子回头,看他羞惭、沮丧,我们再满含热泪张开双臂来迎接他,原谅他,包容他,一如既往地宠爱他。你愿意做这样的天才吗?
        答:你觉得一个40多岁的人再去做天才还来得及吗?
         
        34.有评论将你同法国诗人雅姆相比,里尔克曾在《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记事》中称赞雅姆:“一个诗人,他在山里有一所寂静的房子,他发出的声音像是洁净的天空里的一口钟。一个幸福的诗人,他诉说着他的窗子和他书橱上的玻璃门,它们沉思地照映着可爱的、寂寞的旷远。正是这个诗人,应该是我向往的。”雅姆让我想到了梭罗。相比之下,梭罗更倾向于向大自然诉说,他愿意向大地“贡献出他最后的一个果实”。而雅姆则倾心于心灵的默想。但他们都醉心于对大自然表层事物漫不经心的刻画。正是这种刻画使他们拥有了真正的幸福。你觉得你拥有了真正的幸福了吗?
        答:在山间,看明月,与鸟兽相往还。这就是想要的生活。我感谢自己的命运。
         
        35.在喜爱的作家中你提到了福克纳的名字,众所周知,终其一生,福克纳这位小说家的笔墨都不出自己的家乡约克纳帕塔法那一张邮票大小的地方。诗人沃尔科特也提出:一种诚实的写作,范围不应该超出三十平方英里。你的诗歌是否也是受了福克纳美学思想的影响:在邮票般大小的燕山描写时间中的事物?
        答:福克纳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我喜欢的是他的质朴、狡黠与孩子气。他的那本《我弥留之际》,我发现我永远也读不完。往往是这样,我喜欢的作品我总是不能读完。它们成了我的枕边书,总是呆在那里,我常常是看上几句,就舍不得再看下去了。所以,老实说,我并不清楚他写了一个怎样大小的镇子,我清楚的是他对自己笔下人物的满怀的热爱。
        沃尔科特的说法当然更极端,这是诗人的性格。我知道这个热爱海洋的红种黑人是诚实的,他一生都在描写加勒比海。但真正影响我的是伟大的陶渊明。是他的声音唤醒了我,并诱惑着来到自然的栅栏中。让我发现了它秘密的、盛大的、永不衰竭的美,我永远要感激他老人家。
         
        36.这最后一个问题请允许我开个小差,它跟访谈无关,它只是我个人的一个小小请求:能不能给我讲一个童话故事?
        答:从前,在森林的另一边……
         
        中国诗歌圈博客
        (后记:这是本博对何三坡先生的独家专访,也是本博做的第一个人物专访。在这之前,我与三坡完全素不相识。两个“暗物质”在黑暗中交谈,相遇和撞击,它的火花在夜空中美丽而苍凉。像致敬,也像叹息。 
        在访谈结束后的某一天,我跟三坡在现实中见了一面。它是一个奇迹。
        托马斯.沃尔夫在小说《火车与城市》里描绘过新泽西州荒野上两列火车间的一次同行。那是对速度、空间和力量的一次礼赞,在巨大而拥挤的城市里,两列火车在空间上无限、时间上无始无终的天空下有了片刻的相遇、同行,然后又经过了,消失了,再也不会重逢。两列火车最后在一个道口不约而同地拉响了汽笛,沃尔夫说:“我们生命的短促,人的命运,都在这片刻的招呼和道别声中了。”
        现在,我拉响汽笛,遥远地说着珍重再见。你要听见!)
        2008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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