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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岛

发布: 2013-8-15 18:03 | 作者: 陈家麦



        1
        十年前,我跟阿秀还没有孩子。去医院查,医生说我精子缺少活力,最终无力游到卵子里。
        这段日子我一直很消沉,在家坐吃山空,到了山穷水尽地步。之前我跟一个道上人合伙办歌厅,没想到他沾了白粉,初一吃起十五的粮,将账款划走了,连小姐的坐台费都难支付,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终于散伙了,最后歌厅盘给了债权人。我玩不过道上人,只好打断牙齿往肚里咽。阿秀骂我没出息,我虽很窝火,又找不到新的路子。我俩三日两头吵一次架,我像一颗装满核料的原子弹,随时要爆。
        一天,我转到街头报亭买了一份报纸,看到登了一则招生启事,一家国家级刊物与地方联合举办春季人文学院进修班,地点在东部漂流岛,还列了一串前来讲学的名家名单,要求学员有文艺基础,学期三个月,颁发结业证书。
        我觉得不像是搞传销,无非是东部某个小地方“借壳生蛋”,而且这个地名也蛮有意思。
        我马上打电话,说自己当过兵,当过文书,出过板报,给战士教过歌,八一节表演过文艺节目,回到地方发过文章……接电话的女士说我符合条件,届时带上学费,算正式确认。
        我算了下账,学费六千元,包括住宿费,加上吃喝车钱,起码一万元。这笔钱上哪找?
        我跟两位哥们摊牌:“这钱不是最后一次借,纯作友情赞助,给不给?”
        做外贸的王欢问多少?我开口六千,又朝在烟草公司工作的“钱园外”伸出一个拳头加一个指头。
        王欢说,数目不大,相当于看一场世界杯门票。“钱园外”开了腔:“要是这钱用来二次创业,倒也二话没说,可都到啥时候了,还拿钱打水漂漂,你有这闲心?”
        “所以说不是借钱嘛,是向你俩要,先救我的命,我病重了!”我指了指心窝,又拍了拍脑门。
        两人相互对视一下,说明白了,各掏腰包,劝我出去散散心也好,又嘱咐我不可对不起嫂子,好去好回。
        我说,她思想不通也没办法,我是真的到了崩溃边缘了,再迈出半小步,就跳崖了。
        王欢笑了说,缺了你,不又少了个酒友?少了个半夜一起看世界杯的?“钱园外”劝我喝酒,痛快后早点回来,别让我俩去收尸得了。
        吃了送行酒,我回家跟阿秀说了。
        她说我是败家子,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好败的了。你出去三个月算作分居,加上以前的九个月,正好分床一年,到时候办起离婚来也有依据。阿秀拿了几张白纸和一支水笔,让我立字据。
        我想,她不同意也得同意,这种生活过下去反正没多大意思了,就写了分居一年,以此为证。阿秀让我再写一份,我说不必了。
        2
        坐上火车,一路上我肺里氧气泡泡多了起来,就像搁浅了的鱼等到了涨潮,向深海游去。
        25日早上到了终点站,转中巴车,大约一小时后闻到浓起来的海腥味。我当过水兵,这种气味久违了。车内的乘客,有几位搁了大包的,互相打量探问,有人手拿一张地图,放大镜映出图上红箭头,在漂流岛方位画红圈,像个阵地指挥官,猜想可能同是学员。
        与我并排的女子约莫三十开外,个子不高,身子结实,肤色白净,左脸颊隐现一块淡褐色蝴蝶斑。她不时往窗外张望,见到晒 在马路边竹棚上的鱼鲞,很是好奇,几番欲言又止,一会儿手拿纸巾捂了嘴鼻,有点想呕吐又隐忍下去的样子,见我盯着她看,不料连打响亮的喷涕,一抹水星沾到我脸,忙用纸巾替我擦了,连说“不好意思”。她脸色涨红,问是不是上艺术进修的?我答了,她伸出手:“认识了,四川的,柳含烟,多关照!”
        到了石塘镇车站,我随着一批提大包小包的乘客下来,见到有位牛高马大的女子举着“人文学院”字牌,一堆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朝举牌女子围拢过去。那女子用小扩音器喊话,“我姓李,管接待的”。刚才在车上拿地图的那位中年人背了只蜗牛壳似的包,忙低身合手行礼,“李老师, 您好!”她回个古人女礼,“您好,你们可千万别这样叫,羞煞小女子也。”大家哈哈笑。
        我提议,那就叫师姐吧?她说,这样叫也不错。大家师姐师姐的叫。这师姐在我们这拨人中差不多高出一头,有如鹤立鸡群,脸面有几分粗糙,红扑扑的。我估摸着是从北方荒漠地带来的。一问,是蒙古汉族,上届生,留校。
        跟着师姐,一会儿那中年人手指前方尖叫 “啊,大海”,顾自扭摆起来,像老太太跳迪斯科。蓝蓝的海水,航行中的船轮,远处有一团朦胧的黑影。
        埠头边挂了三排防撞的旧轮胎,两条小木船停在边上,各坐了戴斗笠穿斜襟衣抽着烟的船老大。
        师姐按了下喊话器开关,用带了翘舌音的北方话喊道:“同学们,咱们的漂流人生第一课开始了,船将开往目的地——漂流岛,两公里半水路,每船只能坐五人,坐船有两种方式,A.坐摇橹划桨的船,上岛时间要久一些;B.坐挂帆的船,此地的风呈螺旋形盘旋,全球只有此地风光独有,那帆布顺着风,想往哪漂就往哪漂,这跟我们漂流人生是切题的,你们选吧?”
        有两男两女选了A,被船老大接了包,坐到摇橹船上。师姐又说,这边还缺一人,那边多出一人,得乘第二趟船,需等一小时。柳含烟环顾两船,举棋不定,说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大海。
        我劝道:“既是漂流人生,先尝尝这滋味儿也不错,哪怕是翻江倒海。”
        “别磨磨蹭蹭的了,这么娇气来这干吗?”师姐的脸说变就变。
        柳含烟吐了吐舌头,“我选B。”又跟我轻声说,“这人好凶咹——”
        那位中年人柔声柔气起来:“喔唷唷,我想,我想,还是选——”
        “真婆婆妈妈!”师姐推了一把,那人上船时像只老母鸡,“喔喔喔”地叫,身子随船晃动起来,被我用手往肩头一按,像拍进一只螺钉,稳住了。
        “您好,谢谢,我叫花想侬,真名刘国柱,当过乡卫生院院长,提前退了……”他的手还在跟空气握,我早跟柳含烟坐在一起了。
        两船人又笑翻了……
        上了岛,柳含烟不吐了,刚才在船上她吐得一塌糊涂,只差没吐出血来,被我扶着。她说,这会儿才感到双脚从棉花堆中踏到坚实的土地。
        岸边斜坡,沿着小岙湾,筑了一排平顶石屋,屋顶给压了一块块大石头。师姐介绍,是为了防台风把屋顶掀翻。
        穿过两壁峭立中的一线天,前方是几幢环海而建的楼房。
        “喏,这个是碉堡,这里过去是边防哨所,西边这幢是学员楼,中间是教学楼,东边是专家楼,还有食堂、篮球场,学院边上有条小街,有海鲜排档,东西不贵,有活海鲜,嘴馋了去换换胃口,食堂里的菜特难吃,周末可以搞搞舞会,呆久了会闷得慌……”师姐像个导游。
        这女人为何大老远的跑到这来?还留了下来?我打起问号。
        “等安顿下来,你们会慢慢熟悉起来的。”师姐嗓门大,略带沙哑。
        3
        来到漂流岛就像到了桃源地,我早把在家的事儿抛到九宵云外了。
        第一天报到,我给分到205室,用领到了一把钥匙开了房门,见里面放了两张行军床。
        我正整理床铺,听到敲门声,“您好,可以进来吗?我也是205室的。”
        见是他,我头有点大,怎么跟娘娘腔的他做室友,他伸出手,我缩了,“不是握过手吗?花——想侬同学。”
        “喔唷唷,您记性真好!唉,这间寝室不好,我刚跟院方反映过,要求调房,没办法,不同意,”他耸了耸肩,摊了摊手,跟老外一样,“您闻到怪味了吗?”
        我知是205室斜对着男厕所,可我不在乎。
        他戴起袖套,系了白围裙,整理内务。
        我卧床抽烟,花想侬又喔唷唷一声。我说:“与我做室友,活该你倒霉,我一天起码抽两包。”
        “喔唷唷,真要命!”他拿毛巾一遍遍地东擦西抹,这房间倒让他给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感到自己坐享其成,他倒像是我的老婆,顿产几分惭愧,“改天我请你吃一顿。”
        他欢天喜地的,弄得我直想吐,赶紧开溜。
        我到女宿舍看看,向走廊上扫地的老伯打探。女生住三楼,一间一间巡过来,一一跟女同学打招呼,转到308室,房里传出嘻笑声。敲开了门,见是柳含烟和师姐。
        师姐说,来了53名学员,女生有23名,正好柳含烟多了出来,又无空房,与她搭伴。
        “不打不相识啊,”我打趣道,见柳含烟手抖开一条薄如蝉翼的内裤,“你们忙吧,知道你俩的房号就行了。”我退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开学典礼,主席台坐了一干人,院长坐中间,讲了话,接着分院长念了一串名单,有班主任、指导老师,念到“班长兼学习委员李香香”,见站起一个高个子,是师姐,有三人带头鼓掌,一个是柳含烟,另一个是花想侬,第三个是我。
        念到“文艺委员柳含烟,原在文化馆搞声乐的……”我带头鼓掌。
        念了“支书”,又念到“支委陈仓满”,柳含烟带头鼓掌。我差点笑出声来,我的组织关系从部队转到村支部,要说过四年一次过组织生活,都是选支委支书时来投票的。我站起来,“这个,还是让给合适的吧!我……我吊儿郎当的。”
        刚给封了班主任的姜老太说:“我看过每位学员登记表,你当过海军,第二年就入了党,还被政治部借用过。”
        我怪自己填表写履历时这项太细了。不再推了,来的反正是乌合之众,不就是挂个名呗。
        全体人员合影时,我让前排的柳含烟请客,她让我先请,说我的政治地位比她高,差点笑痛了我肚皮。
        中午上食堂吃了饭,美美睡了一觉,精神大增。
        下午学员分组,分为文学部、演艺部、视觉传播部、综合部,文学部又分为小说组、诗歌散文组。
        我被分到小说组,报学员创作计划时姜老太找我谈过心。我说自己办过歌厅,有来自天南天北的坐台小姐,还见过黑白两道通吃的强人。姜老太问我,要不要将这段生活写成一本畅销书?她有交情不错的书商。我觉得这倒不错,可我只登过豆腐块文章。她说,没事的,就像过年前灌香肠, 每一节给灌得满满的,一节连一节,不就挂成串儿?
        我庆幸自己,一来就遇到武林师太。
        散了会,各部学员集中四楼大教室听讲座。师姐提前给每人发了一份课程表,我照表一对,第一节课是《理想社会》,张福民教授授课,简介中有一串身份:社科院博导,《文坛报》社长,著名批评家,电视“梦工厂”栏目高级评委……似乎文艺界的名头都让他一人占了。
        姜老太早早坐在第一排,转身巡视着到来的学员。分院长做着请的手势,陪同一位半百老头来到讲台,掌声停了后,分院长简短介绍,与张教授道了声别,姜老太跟着一同退了。
        张教授不揭茶杯盖,倒从黑色手包里取出两听青岛啤酒,学员们顿时笑了。他讲了一会儿又喝口酒。到了下半堂,有学员走动,我也出去了,上完厕所,留在走廊继续抽烟。碰到师姐,“大家不要开小差,第一节课是走程序,不过是给新学员洗洗脑,以后这种课就没了,以后你们不想听,中途溜了都没事。第一课大家还是规矩点,这老头讲的这节课虽枯燥,但他能量大着呢,上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大凡文艺圈的腕儿无不敬他三分……”
        我先掐了烟,那些开小差的同学也进了。
        4
        来这里别的都好,没想到了第四天早上,我身下那玩意儿坚挺起来,像桅杆般,迟迟不倒,好久没这样的状态了,原以为自己快废了。又想,这么多人在这岛上要过这么久,这方面的出路往哪找?特别是男生。
        我拿外衣遮了裤裆上厕所,蹲了一会儿才消褪,回来时把外衣披了,见卧在床头的花想侬架了老花眼镜翻看《金瓶梅》。
        “我说,花大哥,要是男人也有提早绝精期——精子的精,该多好呵!你我哥俩就用不着遮遮掩掩的了,你还——”
        “喔唷唷,什么话,老夫还不减当年呐!”花想侬坐了起来,嘴边喷出鸟屎一样的唾沫,“等着瞧吧,老夫当过医生,还当过院长,研究过房中术,不出半个月,同学们就会雌雄配对,女人还好耐,耐个一月两月的,之后会耐不住了,不信我俩打赌!”
        “跟你实说吧,我他妈的已蠢蠢欲动了,按得按不住。”
        “喔唷唷,你没问题的,小白脸,肯定会泡上妞的,老夫嘛,喔唷唷,只能另行解决喽。”
        见他暗藏机关,我作谦虚状,抱拳作揖,“请老哥给愚弟略施一计。”
        “喔唷唷,老夫嘛,没关系滴,大不了花点钱嘛,不过眼下还没到耍枪时,睡觉,反正今天没课。”他把《金瓶梅》放在一边,拉了被头,把乌龟头缩进被窝。
        这老狐狸报过选题,计划写大部头《名妓列传》,料想他也不是个吃素的。
        学员之间熟络起来,暗中拉帮结派,今天你请明天他请,吃吃喝喝,我也被花想侬请了一回,更不要说那些有点姿色的女学员,被连请着。
        我在校门口遛步,撞见脸吃得红红的柳含烟,唯独不见师姐被人请过,有人私传请不动她。该轮到我请了,余下六千元生活费,虽比不上那些带薪读书的。
        我头一回请客,去308室约,柳含烟爽快应了,轮到师姐时被拒了。我有点狼狈,不知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我想请张教授又怕不给面子,师姐说,“这事倒好说,我出马,准搞定。”这女人让我捉摸不透。
        岛上有四五家排档,分布在小街上,这街长不到百米,石板铺的路。
        定在阿龙海鲜排档,阿龙指着地上四五口盛了水装了换气泵的大塑料盆,里面装了游动着的鱼虾蟹,“都是渔民刚用小网涨来的,有岩头虎、鹰爪虾、海鲫板、海蜈蚣、虾狗弹……”
        我们四人进包间,主客是张教授,居中,东道主的我与他作陪,柳含烟坐右,花想侬打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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