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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质时代

发布: 2013-4-04 12:44 | 作者: 鱼鱼



        等我大学毕业后,经过几年波折,我已经稳定下来,不再考虑人生意义。有一天我和会田通话,她说你还没有改变吗。我说我不会为了一块糖放弃我完整的性格,我决不假装成熟,我即使还像一泡狗屎没人踩,我也不屈从任何人,任何环境。包括你,也不能用爱和关心来诱惑我,除非你……都脱了。我在电话这头偷笑,她已经挂了电话。她快到更年期了,我悻悻地自言自语道。我伤害了她,她说过“你玩弄我”,犹在我耳边。她是个疯子,说出这样的话让我生气、内疚。她不知道我这个精神病最不会有目的去做什么事了。她应该明白,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
        所谓的纸质是一种生活方式。读大二时我开始学DOS命令了,我有一台286,它很快带我进入了奔腾时代。那里物欲横流,信息爆炸,有无限选择。可我常怀念那些纸张,怀念我在夜晚就着烛光给物理写信时的美好日子。“亲爱的物理,我知道这封信你依旧收不到。目前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名字。只知道你在物理系。我没有过多的打听关于你的一切,因为我把大部分时间用于思考我们的生活或生存。也许,先哲们各有理论,但我还是想自己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我觉得我是个经验主义者。我很累,因为不能天天见到你。我爱你,我可能因此会毁灭。我给你写了很多诗,我觉得很好,最起码我是真诚的。你知道前几天有个男孩子跳湖了吗,他太脆弱了,和我一样。我爱你。月光会替我照顾你的,它还会吻你。晚安,你的法律。”
        大学第一个假期我回到县城,那是好多年前的欢聚,自那以后,好多人的命运变了,也有一些人死了。现在回想那时和糠皮没事总要走很远,像同性恋一样亲昵。我们通常总是走在北桥下分手。黄昏时那里很安静,一切笼罩在夕阳下,空气安静得让人无语。有时,桥下的那条河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它一定听到了我们更可笑的讨论。我说惠特曼是个伟大的诗人,他的气质很明朗,我不喜欢,但我喜欢他的诗歌,有些向日葵的味道。我还是爱莱蒙托夫,我们是一种人,我们有血缘关系,所以我爱那个悲观的人。
        糠皮在我的劝说下,终于决定暂停他的发明。他正在研究一种消音器,可以镶在牙上,也可以放在肠道里,如果有痔疮也可以打个眼挂在上面,用来消除放屁或打嗝的声音。糠皮是个追求完美的男人,和我一样。他说他的灵感起因于他喜欢的一个女生。一天夜里自习,她在补习班他的前排放了个屁,味道虽然据说不臭,可是声音很响,这使那个女生极其尴尬。糠皮站起来说今天吃坏肚子了,然后出了教室。隐约间,那个女生一脸绯红。可最后这英雄救美并没有被领情,反而被敬而远之。糠皮说如果发明成功一定第一个送她。我不由捂住脸,我的脸热辣辣的,我想这一巴掌下去糠皮可受不了,主要是心灵上。好在他喜欢文学,他所喜爱的女生也经常变动,他应该不会受多大伤害。我说等你条件好了,去了清华物理系,参考手枪上面的那个消音管子也许会事倍功半。糠皮在我名下总是从谏如流的,于是我们又回到桥下河水里,那里有我们共同的话题: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才不会湿漉漉。
        假期里,有一天我对糠皮说和我去会田家看看如何,他说好啊,他年轻时喜欢热闹。我临出门灵机一动要给他理发,说你头发太长了像个文艺青年。他最怕别人这么说,于是很配合。
        我一直是个眼高手低的人,总觉得什么也不难,只要肯攀登。那天,当我的推子在糠皮的头发上轻松舞动时我很有成就感。可很快发现,头发深浅不一。事毕,我让他照照镜子。他一脸懊恼。我安慰他,要不理成锅盖头吧,就是下面剃秃上面毛发葳蕤的一种形式,类似锅盖,很凉快,也不难看,我劝他,毕竟这样不好出门见人。出于无奈他就答应了。这次我特别细心,可还是犯了错误,有两块头皮暴露了。当糠皮站在镜子前,镜子都在发抖。我很内疚但我还得为他负责,我说,糠皮兄啊,都怪小弟学艺不精,我看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推个秃头了。一向热爱自身形象的糠皮看到大势已去,就很顺从地坐下来等我给他推秃头。理完,他镜子也没照,把我心爱的军帽抢走就跑了。于是那天我一个人骑着车子去看陈会田。她的家离城大概有四十里吧。
        好多年后,大桥底下的水已经被严重污染了。上游建了造纸厂,水流就像一头侏罗纪时代的巨大母兽来月经一样,那种暗红的颜色和味道使我极其痛苦。尤其是河里的鱼翻转了肚皮,更让人觉得生活就像午后的酷热般难以容忍。可当时我骑车经过大桥去陈会田家时,桥下的河流还和当初的我们一样清澈。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我一想起桥就会联想起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也是翻天覆地,以意料不到的方式在盲目变化。
        陈会田的母亲那时还活着,没有在我们当时吃饭的屋子里上吊。她是个勤快干净、不爱言语的女人。院子里特别整洁,有趣的是墙头插满了各色瓶子,陈会田的父亲爱喝酒,各种颜色的瓶子在午后的阳光下倒也绚烂。我在她家吃了腌肉烩菜二米饭后,坐在院子里,在一棵榆树下面喝茶。很酽的砖茶。她坐在我对面,中间是张小桌子,树荫下微风习来,又暖又凉。我发现她较以前漂亮了,眉目之间陌生而美丽。她在我面前有些害羞,不比从前。而我像个作家似的回答问题,内容就是我的书名,北大是个什么玩艺儿。
        我们坐在院子里而时光飞快,我们不知道几年后她的母亲自杀了,而会田逃婚后又结婚了,随之又离婚了。她的乳房开始喂养了一个没有父亲照顾的孩子。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在一起做爱,会在痛苦里耗尽最后的激情,把对生活的幻想彻底葬送。那时离我们最近的事件就是次年她就考上大学了,我们那里的一所师范大学,伙食很好。她在那里呆了四年,她说有时会在宿舍想我,梦见我突然去看她,一起出去下饭馆,一起喝了酒,一起搂着胳膊在夜色里走。她们的校园也很美。会田说,那时,我很寂寞,你也从不来信。我无语,摸着她的乳房,觉得她是我的亲人,我想给她美好生活,而实际上我什么也给不了她。在我年轻时我不知道,我是个游离在生活中的投机客,是个自私懦弱的人。
        你知道沙丁鱼罐头吗?假如我们都是沙丁鱼,如果罐头里面是生活,而罐头有足够大,当里面压力太大时我就会从容游出去,作为一个诗人或者毕巧林存在,去旁观自己,假装痛苦;如果里面的压力小了,我就又挤进去,去和别的鱼一样狗模狗样地假装生活。
        我以为我的爱情、我的生活和别人大大不同。当我坐在会田对面,当我喝着茶和她说起我的所见所闻和一肚子背来的狗屁诗的时候,我的人格是不完全的。张贤亮大哥说过人要在三种水里玩过,才会在水里活得好些。他是针对知识分子。而我一直以为父亲他们才是可怜的小布尔乔亚,而我不是,我最起码是个愁容骑士,可以诗意地战斗,而且,能把鲁迅爷爷从铁屋子里搭救出来。那时,我患了妄想症而我不知道。会田送我到村口,我骑上车然后从容回头,挥手。那时我似乎很潇洒,乌鸦的叫声在我背后碎成一片。
        会田后来说,她是从那天爱上我的。如果那天你没有去看我,给我背诵那首诗歌,如果那天没有送你,没有看到你单薄的身影和一辆单车四十里的背影。而我已经记不住那时的事情了。会田把宿舍小桌前的灯拧小了。这是冬季,外面的风那么大,树的身子和枝条一起发出很大很怪异的声音,更显得整个校园空空荡荡。这所学校只有两位老师住,一个单身,一个离异。对了,会田那时还在乡里的中学教书。那天晚上孩子照例已经先进入梦乡。她收拾了碗筷,把炉火弄旺,然后铺了炕,我们一起躺下说话。后来她轻声地给我背一首过去的诗:
        
                我真想甩开车门,向你奔去
                    在你的宽肩上失声痛哭
                我忍不住,我真忍不住
                
                我真想拉起你的手
                 逃向初晴的天空和旷野
                 不畏缩也不回顾
                
                我真想聚集全部柔情
                以一个你无法申诉的眼神
                使你终于醒悟
                
                我真想,真想...
                我的痛苦化为忧伤
                想也想不够,说也说不出
        
        那是舒婷大姐1977年写的诗吧,会田说当时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这首诗。因为在她家院落里的榆树下,她看出我在念这首诗时很痛苦,像失恋了似的。“而最要命的是那时你在我家摆乎的时候我爱上你了。你临走还把舒婷北岛的朦胧诗集给我留下,上面还写雅正,似乎是你写的书。”会田说着话把手伸到床头彻底把灯关了。
        我俩轻轻地做爱,怕吵了孩子。孩子安静地在炕角熟睡。我咬着会田的耳朵。她的脸发烫,她是个单纯的人,因为说出爱而羞涩不安,觉得像要挟了别人似的。她和我一晚上做爱无数,她怕我回了城还想要,而她那时不在我身边,在乡里学校织衣服,去井边和学生打水,上课,去老乡家家访。
        她了解我,我因为常年洗冷水浴性欲很强,她把自己作为饭去喂饱自己的爱人。她说,你那天走了,我突然很嫉妒和你在北京的那个女生,我想她不知会如何美丽,会背多少诗歌,家境又如何好呢。可毕竟,她那时满足地抱着我说,你是我的了。
        在北京我很少出去逛逛,就去过前门、天安门、长城等几个有限的地方玩过。军军来北京读书,我带他转前门。那时收票,一张五元,票面打孔。但我巧妙地设法在一张票两面都打了孔,所以就多余一张了。于是我俩就在售票口卖票,等了一个小时终于以两元低价卖出去了,此爷还让我俩把他送到入口,检完票才放心地夸我俩,说这俩孩子,不错。我俩一边走一边骂他大爷,但吃完内蒙伊利雪糕后,我俩还是兴致勃勃了,去找个小馆子喝酒。北京就这点好处,只要你下力气,既便宜又好吃的馆子总能找到。
        那天我喝了一瓶啤酒就多了,开始描述我爱的人,她有多美。我用了诗经上的话,后来又自己编了不少事后让自己脸红的话语来描画一个活人。所以年轻时确实很傻,你看我们去转的地方就知道了,我们是那么土,因而也为之自卑。可我从来没有羡慕过那些锦衣华饰,气宇轩昂的人,也不觉得那样会有多好。我一年到头穿条烂牛仔,衣衫褴褛虽不至于,可穿着也很邋遢贫穷,尤其是四季不穿袜子,脚气味道很重,又成日踢球,终被评为四大臭脚。
        那时第一大臭脚每日开展世界语运动,梦想把一些人造词推广到全球。于是招聘来五湖四海各路英雄大肆封官许愿,很多秘书长、理事之类开始热衷于此项活动,到处宣传办班,倒也收了不少学费,吸纳了不少美女。二臭是个酷爱武术的人,和永平能有一拼。他喜欢练朱砂掌,每晚要用热醋把绿豆泡过包在沙袋里,然后疯狂击打,总能打出一宿舍醋味来。所以女生来了,总是很快捂着鼻子走了,这让宿舍的诗人小三大为不满,同时,这种味道也影响了小三的诗歌。
        我最喜欢的老师是班主任。他年青、真诚,是个小知识分子。他特别喜欢哲学,给我们讲法制史。但大二他就自杀了,一直不知道具体原因,好像是情感问题。风传他是个同性恋者,可我们并不知道。唯一让我不舒服的是他总爱拉住你的手,一边摸索一边说话。他的手潮湿,手感很差,因而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有一次问他,周老师,人活着的意义是不是为人民服务。周老师笑了,他坐在教学楼的台阶上,我也是。他说从逻辑上讲,这是没道理的。你想意义应该是预设的,譬如口罩,那是用来堵住外界的空气的,它的意义在于隔离,卫生,防止传染。再譬如避孕套,说到这里他掉头问我你用过吗,我有些慌张地说,没有,我还没有见过,都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呢。哦,周老师说,你们应该多学些生理卫生知识,那样卫生安全。
        其实周的意思是说避孕套的意义在于套上去做爱,可以避孕,防止小弟弟不负责任地开火,也可以保护自己做到安全。接下来周老师说,那是预设了的,它们的意义,在生产它们时也都是先有了目的的。而人就不是这样,没有哪个父母在做爱时想着我们要生产一个baby为我们的同事服务,为我们的家乡做贡献,或者有心高气傲的,还在琢磨老大生下来怎么笨头笨脑,要不这次换个高难度的做爱姿势,也许会生个伟人,把我国人民从贫穷和辛劳中解救出来。没有,我还记得周老师摇着头轻声说,没有。每个人生来都没有任何意义,除了生存。即使他父母曾赋予他某种使命,但一旦生下来他就是独立的没有意义的人了。那天,我觉得他心事重重,也没有不时地摸我的手。那个黄昏是个令我震惊的黄昏,他打破了我的一些幻想,令我接下来的思考更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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