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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鱼者说

发布: 2013-1-25 08:29 | 作者: 盛可以



        我爸没料到闷屁的满先先还会有这种挑衅的语气。他决定不再废话,开始打鱼。前些天他一直在旱地里干练,这时说话底气十足,他朝我喝道,背时鬼闪开点,当心把你给甩湖里去了。
        满先先把我拉开几米,认真地说对孩子还是不要太凶,尤其是女孩子。
        我爸说我家的小鳖我想怎么凶就怎么凶。
        满先先看了我一眼,说我只是提醒一下,随你便。
        我以为我爸又会跟满先先干架,谢天谢地,他们的精力都集中在打鱼这件事上了。
        我爸像是专门来和满先先比赛的,满先先也似乎暗中接受了挑战,他们的表情凝重气氛不同寻常。
        我看着满先先右手撩起一溜网腳,一前一后叉开两腿,右腳尖蹭了蹭地皮试探它的阻力,然后缓缓抬起两臂张开翅膀,咬牙摒息将网往后稍稍一摆,拧腰回旋猛然加速用力甩了出去。那网霎时膨开,像蒲公英一样轻盈飞了起来。起初我觉得它似乎要随风飘走,眨眼间又变成了降落伞,疾速下坠,我听到风穿过每个网孔,千万股气流箭一样嗖嗖地往上发射,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哐的一声脆响,那个罩子般浑圆的东西已经切入水中,只剩一根细绳通到满先先的手中。
        我眼都看直了。
        满先先不慌不忙地抖了抖绳子,慢慢收网。
        这边我爸也卯足了劲,屈膝扭腰身板一摆,奋力一甩,湖面砸出一个椭圆形。
        我把脸俯向地面,怕自己笑出声来,同时很快意识到自己偏向满先先是错误的,我爸脸色很难看,他一定气炸肺了。
        满先先收上来三条鱼,最大的那条有两三斤,他蹲下来理顺鱼网,自己把鱼装篮子里走开了,好像不屑于在这件事情上占上风。
        我爸故意等满先先走了才起网。他捞上两条可怜的小鲫鱼和一堆蚌壳,连鱼带网卟通卟通扔进水里冲洗,水花溅到岸边,也迸到我的脸上。我小心地帮我爸把鱼儿捡进竹篮,大气也不敢吐。我知道他现在的脾气是气球一捅就爆,到时准把帐全算到我这个背时鬼身上。我爸气呼呼地接着撒网,还不慎一整坨扔进湖里,我在旁边羞得一塌糊涂。
        
        我看我妈熏鱼。这不是我爸的功劳,是干湖后我和我妈一块下去捉的。做为一个用网打鱼的人,我爸根本不耻空手捉鱼这种事。我妈把燃着的锯木灰装了半大缸,细微的红火星眨巴着眼睛,淡烟雾飘起来,我妈在缸口盖了一块竹篾大筛子,将剖好的鱼一条条摆在上面。猫在边上喵喵叫,狗冲我妈摇着尾巴,还对猫一反平日的友好露出凶相。我爸一声大吼把它们全轰跑了,但过一会又围过来,恢复原来的样子。
        我喜欢这种烟熏火燎的气氛,这显得我们家日子过得好,有鱼有肉,谁路过都会对我们家这一团烟雾羡慕和夸赞。自然喽,我那天捉鱼的表现便被反复提起,我妈几乎把功劳全摊在我身上了。于是我哪儿也不去,整天守在那团烟雾旁边,专等别人夸。可是到底出了乱子,一个讨厌的老太婆晃着她控制不住的脑袋感叹,她以为鱼是我爸打的,因为我爸的爱网又浆了猪血晾在门口,那情形分明是证明它在战争中负过伤,于是我爸以怕贼为由连缸带鱼一起端到后门口去了。
        熏两天鱼肉黄了,我妈用绳子穿过鱼嘴挂在竹竿上,一长排晾在门口好不威风。
        美日子只过了半个月,我又得拎着竹篮子跟我爸出去打鱼。后来听我妈说,如果我爸自认打鱼不行,服个输不在这件事情上较劲,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
        那天半晴半阴,天气闷热,人都猫在自己家里,连树叶都懒得一动。我爸是那种要干点什么毫不在乎鬼天气的人。我妈说眼看憋着一场雨,打鱼又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还是改天再去吧。我妈说话从来不管用。我爸说不走远了,就到兰溪那边转转,下雨又不是下刀子,怕个卵。
        我知道我爸是专捡这闷天气出去捕鱼的,因为这时候鱼会浮起来呼吸。
        我们走了一阵,坐渡船过了兰溪河,走在种着水杉的湖边小道,天色突然亮了很多。我想起我妈观完天象常说的话:一黑一亮,一落一塘。不管意思是指雨点大到砸出泥坑,还是落满池塘,反正真跟下刀子差不多。我环顾四周,没有避雨的地方,最近的一户人家也在两里地之外,我顶担心雨点会在我身上砸出坑来。
        我像往常一样紧跟我爸,无聊地盯着他的腳后跟。他穿条沾着泥巴的灰裤子,裤脚卷到了膝盖底下,小腿上青筋像蚯蚓一样,皮肤上尽是伤疤。他那双大腳夏天从不穿鞋子,腳板团扇一样。
        满先先是有蛮厉害,猪肏的家伙,生来就是个打鱼的。我爸忽然开口说话。
        我吓了一跳,拿不准这是对我还是对空气说的,我没吭声。
        你哑巴啦?我爸突然停步转身,我差点撞上他。
        呃。我慌乱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你是不是也觉得满先先比你爸有种?他口气还算温和。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又迅速地摇头否定。满先先说过我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我的脑袋的确转得飞快。我怕我爸的温和是个陷阱,最终诱我挨打。
        我爸没发火,继续走他的路。
        我能嗅出气氛良好。我想问我爸为什么要和满先先打架,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依我和我爸的交情不适合问得这么深。
        我继续走我的路,身上出了很多汗。头顶聚集大片的乌云。
        以后你要看满先先打鱼只管去吧。
        他们家没有小兔崽子,蛮冷清的。
        我爸将一句话分成两截,前后相隔两分钟。
        还没来得及适应他的变化,我们已经来到另一个湖边,我爸决定就地撒网开张。
        说实话,我爸这一网撒得非常漂亮,鱼网坠落时圆鼓鼓的,网格子闪闪发光,瞬间切入水中。我真希望满先先也看到了这一幕。
        我爸胸有成足地收网。我脑海里已经浮现了白花花的活鱼儿。
        但是收了两圈就扯不动了,我爸换不同的角度试了试,还是不行,网被挂住了。我爸骂了一句脏话,把网绳递给我,准备下水。我知道他一会儿要在水中指挥我收网,如果顺利他才上岸。没有比撕破网更让我爸痛心的了。
        水没过我爸的腰和脖子。他潜到了水底,脑袋消失的地方留下一片漩涡。
        雨突然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顿时睁不开眼。我脸上像被我爸扇过一样火辣辣的痛。我没忘记手上的网绳,但已经看不见湖在哪里,周围全是瀑布似的轰鸣。我努力寻找我爸的影子,以免错过他的指示。我抖了抖手中的绳子,雨点重重地击在手上,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我有点害怕但没有哭,我爸把我抽得满腿红杠杠时我也没有哭,这么大的雨水眼泪根本不好意思凑热闹。雨水像鞭子抽得我浑身麻木,我的耳朵好像炸飞了。我再也坚持不住,倒在地上双手护住了脑袋,手里还攥着网绳。
        我也许晕过去了,清醒时天已晴朗,天边一片火烧云。
        没看见我爸。湖水果然像我妈的说那样,满了。
        
        原来世界上还有比拎着鱼篮跟我爸的屁更糟糕的事情。
        人们从水底把我爸捞起来,他已经胀得滚圆,水草将他那双大腳缠在一起,扯都扯不断。我妈哭起来像唱歌,我大致听出她后悔当时没拦住我爸,拦住了就能躲过这一劫。她不让自己哭得太丑,更多的时候是停下来发呆,好像有人在画她。
        我爸出殡那天,满先先到我家来放了鞭子,将一块的确良布料搭在一溜布匹中,我看出那是我妈喜欢的花色,也许我妈会用来给我做条裙子。谁知道呢。满先先蹲下来替我整了整孝衣和头上的白布,我又看见他脸上粉色的皱褶。我没有哭,心里还想着再也不用拎着鱼篮跟屁了,结束了一件最最无聊的事情。我看我家人来人往,忙的闲的说的笑的喊的哭的各干各的,这热闹是我们家的,我脑海里压根没去想我爸死了这一岔。
        人们都散了,我和我妈继续生活。家里突然少一个人,我也有些不适应,习惯了我爸吼来吼去,这时老觉得他躲在哪儿盯着我。9月份我上学读一年级,我的学费欠了又欠,欠到老师下最后通牒,再不交就没收课本开除。我妈在卖米交学费不吃饭和吃饱饭不上学之间犹豫不决。我倒觉得无所谓上不上学,从前那样挺自在的,高兴了就跟满先先出去打鱼,我还想去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看他打夜鱼呢。
        我背着我妈用我爸的旧夹克缝的书包去上课,我不喜欢那么多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听一个人没完没了地说话,比拎篮子跟屁还要无聊。我离开了那儿,到湖边瞎逛,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打鱼,我走了过去,竟然是满先先,我高兴,他却是很生气,他说你现在是个学生,要遵守学习纪律。我说不好玩,我不想当学生。满先先那天话很多,任何时候我都觉得他是对的,于是回到学校。后来我总看见他在学校附近打鱼。
        半年之后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星期日,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有男有女,说话都很客气,有个和我妈年纪不相上下的男人老是盯着我,好像我有什么缺陷。我妈低着头,一个老太婆在她耳边小声劝说。接下来的日子我妈显得心事重重,有天半夜还对着我爸的照片发呆。我感觉我妈有什么大事瞒着我。
        我妈抱着老母鸡去了满先先家,回来后脸色明亮,见到我又暗了下来。她暗着脸跟我说了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而我对那件事反应迟钝,并没有像我妈担心的那样大哭大闹。
        两个月后,两个壮年男人挑着萝筐装了些东西也把我妈接走了。我妈那天一身新衣。满先先牵着我把我妈送到村外,然后领我回了他们家,满先先老婆给我做了一碗荷包蛋,笑眯眯地看着我全部吃光。我做了他们的女儿,吃到了各式各样的鱼。我7岁生日那天满先先送给我一只穿裙子的小狗熊。我偶尔会梦见我妈,想想她的样子,想久了也会哭鼻子。
        
        没想到那么快又能见到我妈,她看上去过得不错,比以前胖了,胸前还带着水迹。她迟迟疑疑,终于小心地把抱了抱我,我闻到她身上很浓的奶香,她果然正在喂奶期,生了一个儿子。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反应,不知道那个婴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养父养母样子警惕,似乎知道我妈回来另有原因,并且很快问到了这个问题。我妈说了一大通感谢的话,说她当初扔下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感谢他们这一年多的养育之恩,以后一定要作报答,现在她的男人同意把我接过去,跟他们一起生活。
        满先先真正闷屁的样子,就是脸上仿佛舞台落下黑幕,死死地一动不动,像条死鱼。
        我忽然有一种看到我爸大竹篮里粘着几条小鱼那样的难过。
        吃过午饭,我跟我妈走了。
        我们坐了很久的船,走了很远的山路。终于看不到湖区那种一望无边的景象,偶尔有一个可怜的小湖被山挤得奇形怪状。梦想中的大山就在我的眼前,我并不觉得兴奋,脑子里总是满先先的大鱼篮,还有他晾在屋外的网。我在我妈家里不太自在,她的男人也会带我进山,但不是我幻想过的打猎,而是砍柴,他教我认什么样的树木最经烧。有时我得把那个胖小子背在身上,到处采蘑菇。至于上学,就不像满先先说的那么紧要了。
        我想湖水,想湖里的鱼。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满先先随时会过来接我。
        
        2012年5月6日  北京亚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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