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拒绝阐释的诗歌
“每一事物都作用或受制于其它事物。”
虚妄的引领者口衔此语把我诱至一间屋子，
一间苍老无依的屋子，一间出生入死的屋子。
一个没有围墙没有屋顶徒具其名的所在。
那屋子里充满黑暗，那黑暗中孕育着阴影———
无花果树的枝条轻轻摇动，像手指在表达爱情，
三五个或立或卧的人形默然无声，似在回忆当年和前生。
虫豸、光斑和音韵———它们的美名干枯，
它们的灵魂灼痛，它们的不满和诉求挤满虚空。
此时此刻，黑暗倾斜，阴影消融。
“每一时刻都宜于死亡，每一时刻都宜于诞生。”
在巨大的事物中间，我是那无边无际的一个，
恰如在卑微者中我是那最傲慢者。
而在更多渺小者中我是零。我虽激情满怀，
却依旧无法逃脱被愤怒击中的光荣宿命；
我虽渴望如灰，却被迫期待那传说中的启明，
以便让每一事物各归其位、各领风骚，无谓地啼鸣，
让那口衔真理的引领者在消逝之前再狂吠几声———
一间出生入死的屋子，在旷野中，在宇宙中，
倚靠着自己那苍老无依的庞大身影沉沉入梦，
欣喜于我用这拒绝阐释的诗歌将其亵玩和赞颂！
蚊子
驾驶着他们那小小的飞行器，
哼唱着古老而单调的歌曲。
来自我们周围的空茫和黑暗，
———我们称之为未知的地域。
从不敲门，也不呼唤我们的姓名和职称。
以精灵之身渗透进每一丝缝隙，
以坏蛋之心直扑我们光裸的肉体。
凶猛、坚毅，像啄木鸟破空而来，
温柔、亲昵，像久离重逢的老友，
像小别新婚的情侣且敛声静气。
他们庞大的家族人口密集，
他们人口密集的庞大家族共用一张面皮。
他们散落四处分居各地，
他们一朝麇集晴朗的天空也被遮蔽。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黑红的血源于同一座墓地，
不是乌云胜似乌云，降下恐惧带来启迪。
看他们各自驾驶着小小的飞行器逡巡游荡，
听他们众口一辞哼唱着那古老而单调的歌曲。
看他们微不足道的肉体与灵魂合二为一，
听他们附耳于我们枕边窃窃私语。
他们真的唤醒了我们生活中的恶和宿疾？
他们只是把敌意的种子植入了我们的身体。
他们只是在我们情感的泥塘里搅起几圈无关紧要的涟漪。
我们情感的微微波动怎能与他们被无视时的焦渴相匹敌？
但他们好像从不理会我们的灵魂，
仿佛我们灵魂的体积小于他们那精灵般的身躯，
仿佛我们灵魂的容量少于他们那坏蛋似的心脏。
他们终于与我们相忘于江湖，他们终于销声匿迹，
带着满肚子失望、屈辱或狂喜，开始了死亡之旅，
遗赠给我们一个硕大无朋的空虚……
安静
问题是，夜间整幢大楼都是安静的。
楼前披满白雪和夜色的月季花地也是安静的
（而它曾经姹紫嫣红、充满笑语欢声）。
传达室里的一对中年夫妇是安静的，
丈夫在睡梦中腾出左手死死按住电动门开关。
三百多米长十多米宽的大街是安静的，
连同那些蛛网般的电线和卫兵一样的路灯。
问题是，整座社会主义县城都是安静的。除了
东南角上的看守所和华鲁电厂的十二万变电站。
夜间，被限制的肉体和不被限制的肉体
充满古老的敌意。还有那看不见的电能在流动。
而唯一一块公共墓地就夹在两者之间
（那里早已挤满了更多的不安分的灵魂）。
问题是，现在就连他们也安静下来了，
难道仅仅为了与这幢大楼里的居民取得平衡？
忆昔游
头戴旅行帽，肩背旅行包，脚穿旅行鞋
我俨然一无所事事的游手好闲之人，
混淆于一群更加无所事事的游手好闲之人中间，
由一个姓吕名游的导游小姐引领，
先在北戴河—南戴河一带玩乐了两天，
又在山海关—龙家营一带活动了两天半。
我在亚运村遗址海滨浴场洗了海水澡，
又在鸽子窝把毛泽东的伟大题词看了看。
在渤海边我用小铲子挖了会螃蟹和龙虾，
在姜女庙我还聆听了孟姜女与万喜良的悲情传言。
在海上乐园我滑了水，在国际娱乐中心我滑了草，
而在秦皇岛无星级旅馆的卫生间里我还滑了精，
———那是我在异地他乡收获的第一个梦魇。
在山海关的古城墙上我东张西望左顾右看，
我没有听见战车辚辚战马萧萧的凛凛之声，
更没有看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杀伐胜景。
我只是看见一尊尊泥塑或石雕的士兵一动不动地
站在古城墙上———还有他们那永远凝固不变的表情。
我没有瞬间迸发出所谓的爱国主义诗情，
就像诗人们的旅游诗中常常表现的那样，
我只是感觉到自关外吹来的海风锥心刺骨的冷。
我只是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游手好闲之人那样，
在山海关的古城墙上瞎鸡巴转悠了两个小时，
而后就回到无星级旅馆继续做我的恶梦———
然而我看见自山海关至龙家营的那段铁轨从我体内穿过，
一列满载旅行者的幸福号列车轰隆隆疾驶而去，
为我，为大地留下一具被劈开的尸体……
伪现实主义之诗
又是一年过去了。又是一个风光旖旎的好日子。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风刀霜剑爱相随———
我像个小孩子日日跑步穿过幸福大道和谐广场，
想着一个人———想着去年今日
那个被我硬拽进我诗里的青年，
那个蜷缩在县政府威严大门旁石狮子底下的青年，
那个七〇后八〇后或者九〇后青年，
那个姓钟的或姓郭的青年———他去了哪儿？
———他在哪儿？他是死是活？———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我像惦记我家那条狗一样
惦记着他，惦记着他那双大而无神的黑眼睛———
它们凝视过我，它们凝视着我，它们一直凝视着我；
惦记着他那身肮脏破烂的白衣裳———
它们映照过我，它们映照着我，它们一直映照着我。
他活着，我相信———因为你知道：
县长大人那辆奥迪轿车的俩大灯泡看见过他，
民政局长接听手机时的眼角余光瞥见过他，
十三亿人口中的十三名人民群众围观过他，
去年今日太阳的一根红色光线的末梢抚摸过他，
那一天的风裹着三五片高贵的叶子逡巡过他，
我一首政治正确的超现实主义的诗歌怜悯过他。
他死了，我猜想———因为你知道：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风刀霜剑死相逼。
去年今日，突然飞临县政府楼顶翘檐上的一只乌鸦
为他唱哀歌；而我像个小孩子跑步穿过
幸福大道和谐广场，看见他、围观他、抚摸他、
逡巡他，但我什么也没有做。像整个县城一样，
我他妈的什么都没有做———除了
写了一首政治正确的超现实主义的狗屁诗歌。
况且那一天他那双大而无神的黑眼睛瞳孔已放大，
他那双大而无神的黑眼睛凝视着天空瞳孔在放大。
“活要见人可活不见人；死要见尸可死不见尸。”
你们会注意到
你们会注意到：那不曾枯干的泪水
依旧闪烁在他那死去的眼睛里。
但这既不表示他对生命最后的眷恋，
也不说明他比你们对死亡更伤感。
所有的道路就像所有的河流，
那黑暗中的大海就是最终的尽头。
你们已注意到：他曾悲痛欲绝———
而这是一种无谓的悬念还是一场情不自禁的表演？
你们也已注意到：他未曾留下片语只言———
难道这竟是一种隐喻抑或是愤怒的沉淀？
所有的道路就像所有的河流，
那黑暗中的大海就是最终的尽头。
寒冷即是冬日诗意的假面。但你们是否注意到：
他那三十六岁的躯体宛如午后暖阳———
遗体整容师的技艺如此精湛、令人艳羡，
除了无情什么是其激情和乐趣的源泉？
所有的道路就像所有的河流，
那黑暗中的大海就是最终的尽头。
（2012年1月至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