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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人生的最好方法

发布: 2012-11-29 15:15 | 作者: 黄崇凯



        但她自己還不是在前兩天買了一根。要到真正打開紙盒那刻,她才羞慚又後悔得要命。她的頭頂上方出現兩個大大的「完了」。她這一生就會這麼完了。這會不會就是走上自我毀滅的第一步?很可能下一步她就會打開家裡的瓦斯,把管線拔起來,用膠帶密封所有門窗,吞幾顆安眠藥,打開電動按摩棒,在在身體深處鳴響著輕微的轉動聲,一波一波把她衝向潮浪的岸邊,而她會沉沉睡去。直到她掛了,鄰居或房東發現報警,破門而入的警察皺著鼻子發現斷氣已久的她,接著看見她的下體露出一截還在蠕動的塑膠棒。
        太不堪了這是。
        她環顧四周,這個老公寓頂樓加蓋的套房裡,只有她的呼吸聲,和腦子裡永遠關不掉的自我對話和否認。她甚至不敢在心裡直稱那玩意的名字,把紙盒又仔細包裝起來,拿到外頭的垃圾桶丟掉。丟進垃圾桶的瞬間,她無比厭惡自己。那程度幾乎接近了痛恨。
        他在房間沉默地笑了起來,透過高倍數的放大,他清楚望見那女人在晚上12點時坐在馬桶上。那一身逐漸老去的肉,濕淋淋地袒露著,像是張開什麼柔軟的翅翼,邀請他的目光來注視。他想到他今天才在網上看見新聞說台灣女人數理能力和擁有按摩棒的比例是世界第一,原來就是像這樣的女人創造了這個台灣之光的數據嗎。他第一次覺得台灣之光離他這麼近,就在幾棟公寓外的某格窗戶裡。因為長期收看陳小姐的廁所獨處實況,他現在看到生活範圍的所有女人,不管老老少少,都會在腦中自動為她們接上一管按摩棒,好像每個女人都拿在手上像是拿著手機那麼親密。
        陳小姐感到有些睏,還是硬撐著,把該上的班上完,脫掉工作圍裙。她想自己都四十幾了,還在做這等賣勞力的工作,進貨搬貨,一樣一樣地上架、上標、刷條碼,但還能怎樣?真要去整理出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她也說不上來,好像是自己默默地著頭往前亂走,結果一抬頭發現不知走進什麼荒郊野外,而且天也都暗了,這才產生了類似路邊棄置的骯髒玩偶被踢在一旁的感受。或者,也可能她之前的人生都有個代理人格替她應付生活,而她的自主意識終於像收銀機一樣叮噹打開地醒覺時,她才赫然驚覺已經過了四十歲,還來不及計算錯過了什麼。她有時在櫃台結帳,看著一個個排隊的顧客手裡拿著幾樣東西要結帳,而她的老去過程裡,所有的光陰都在填入一些外在秩序和規範到她的體內,她把這些像是排泄物一樣地排除了。在消化那列等待隊伍時,她與某個拿著一疊大信封袋結帳的顧客無意間接上了目光,她遲疑了半秒鐘,還以為對方發現了自己身體內裡的運轉聲。但什麼後續也沒有發生。
        他持續偷看各式各樣的郵包信件,也會從書包裡掏出新的信封袋、包裝紙、剪刀、膠帶或膠水,把一份看起來太糟糕的郵件補強起來。他在工作上做的這些很糟糕嗎?不,他覺得那並不比一個包裝得很差勁的郵件還要糟糕。他不過是打開它,再重新包好它。他不竊取任何東西,至今也沒有任何客戶抱怨過。而且他總得想些花樣消磨時間。
        剛才那個男人很眼熟,但她想不起來到底哪裡見過。那些永遠處理不完的單據,貼不完的標籤,寫不完的價錢,打不完的商品檔案,許多數字吞滅了她的每一日。但剛才那個來買各色包裝紙和膠帶的男人,她分明在哪見過。她繼續低著頭排列商品貨架,點算各種存貨,順道一一為它們拂去灰塵。
        他覺得世界也許正在向他靠近。要不然怎麼會一直遇到陳小姐呢?這件事很可能整個地球只有他自己知曉。他看過陳小姐的裸體,看過她臉部皺在一起的樣子,也看過她穿著工作圍裙的樣子。陳小姐好像從零到有,一件一件地穿起衣服,把自己整理成普通模樣,抵達他的眼前。那像是他不想收到的信件,不停被暗示著世界的某個祕密正如花綻放,只對他一人獨自盛開。這種感覺很像對著無聲的A片畫面自瀆,把自己的身體無盡想像成螢幕裡那一具,把自己的雞巴神入成眼前的那一根,按照畫中人的節奏,一步步地入戲,讓自己跟著裡面的人一起噴發,穿越時空的前後呼應。他有時猜想,眼前這些女優不知後來都去了哪,而這片子也不知拍完過多久,他才在另個國度,努力算好抓住影片某個時間點,追求一致的高潮——好吧,真是太無聊了。果然手槍打太多,腦子會變得怪怪的。
        有時他會想試試,有沒有可能一邊看著晚間新聞或談話節目,一邊意淫著螢幕中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胖是瘦美麗或醜陋,無差別地逼自己掏出來嚕管?好幾次他也真的這麼做了,那時正在播職棒比賽,他看著滿身補丁的球員投球、揮擊、跑壘或追球,偶爾切換到場邊球迷的畫面,他持續套弄著。很多時候他頹然放棄,連他的老二都不想理他。陳小姐的形象在此時就特別具體地現身,於是她的身軀彷彿穿過層層水泥牆與鋼筋,跟他一起疊合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
        有風吹來,暖暖濕濕的風,告訴他現在是晚春的午後,而他斜躺在床上,什麼事都不想做。今天好像沒有工作進來,今天他好像沒有出門,他就這樣像碗盆栽靜靜躺著,臉朝著陽光輕輕覆蓋過去的窗戶。
        幸好這裡還有窗戶,他盯著那窗戶像是看著電腦螢幕那樣專注,但那裡面並沒有任何連續劇上演,只有無止盡的重複景物,默默地接受陽光的照射和風的吹拂。
        這陣子她總是收到信。一個陌生男子的來信。不知為什麼,她無法想像那是個普通男人,反而是那位跛腳的快遞先生形象就這麼跳出來。她試著描繪:他該是那種小時候坐在最前排的學生,不是因為矮,而是因為行動不便。大夥一起頂著大太陽做國民健康操時,他會獨自待在教室幫全班照看書包的那種同學。那類同學在求學過程中會漸漸消失,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後來又怎樣。
        等到中年之後,才會發現他們好像畢業之後就長期蟄伏在各個角落,某個鄉間的小戶政事務所或鄉公所,雙脅撐著拐杖或滾著輪椅,不耐煩地出現在每一張桌子的後方等著不耐地回答你各種問題。他們看上去總是中年模樣,彷彿跳過了整個青春期,直接從那張桌子換到這張桌子,一直坐到下個人來接手才離開。可是那個快遞先生不一樣。她試著想,那位先生如何用殘缺的一條腿,騎著摩托車在這城裡東奔西闖?要是摩托車倒了,他怎麼有力氣撐持起來?他有家人嗎?他有女友嗎?他怎麼解決性慾?……每當她收到信,她就要把這些問題全部想一輪。不過她沒有任何答案。那些信沒有任何地址,她完全不曉得怎麼回信。她只有在收信的夜裡,一邊想像那位快遞先生的跛腳到底長什麼模樣,一邊緩慢取下塞了整天的跳蛋,在窒悶的分泌體味籠罩下,腦海蒼白地做著清洗動作。
        那女人跟往常一樣,可能往後也是如此。夜復一夜的觀察,他懶得再查看那女人的每晚演出。女人11、12點出現,做著日常刷洗和排泄,他找不到再看的理由。他隨意切著電視頻道,看到電視上說,如果可以搭上一列速度接近光速的快車,連續搭上一百年,列車內的時間會變慢,外頭一百年,車裡才過了一星期,一整車的人就可以穿梭到未來去了。他想像自己騎著迪爵125連續騎上一星期,以逼近光速的速度,就可以直接騎往一百年後。可是去一百年後要幹嘛,可以徹底治好他的腿讓他像個正常人嗎?他不置可否,在床上翻來覆去,摸摸自己特別瘦弱的左腿。那是很奇怪的比例,大腿細得要命,整個肌肉萎縮,造成永久性的身體失衡,可小腿肚還多少能有點肉。是比較不靈活些,不過也不至於多麼不方便,一直以來也都是這樣習慣了。只是有點,怎麼說,就是不太想跟那麼多正常身體的人來往。
        有時候她蹲下盤貨或者打噴嚏,都很怕跳蛋會滾出來。就像有些已婚婦女只要大笑就很容易漏尿那樣,她暗暗擔心著會不會被什麼人發現。可是只要認真一想就知道這沒那麼容易。那個直傳到她內面肉壁的聲音,是從身體的深處透過血管輸送到心臟和大腦,並不經過耳蝸。最近她越來越容易沒來由地想看看快遞先生的跛腳,想仔細觀看他那個身軀是怎樣透過一隻比較短的腿而變得有些失衡歪斜。她覺得這樣的自己似乎很糟。
        那晚下班前,店裡發生了些騷動。結帳隊伍有對情侶吵起架來,女生非常潑辣地拿著洗髮精往男友身上澆下去,人就一溜煙跑走了,男友也跟著追出去,剩下還沒反應過來的她看著被洗髮精波及到的貨架和商品,以及其他排隊的客人。情侶爭吵後的店裡,洋溢著流行歌聲的空曠感,其餘顧客只是像寵物靜靜地等待結帳,陳小姐身體裡的運轉聲好像突然拉高了起來,在她耳邊嗡嗡響著。
        他想這摩托車怎麼騎,極速也就是125,離光速一定還很遠很遠。回家前在陳小姐那家店裡看見情侶吵架,還好他排在那對情侶後頭,洗髮精潑不到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開始擦拭桌面,打掃地板之後拖地,把該丟的垃圾收拾好,等晚上的垃圾車來。他想對了也該洗個澡,讓自己乾乾淨淨地離開。這個澡他洗得非常仔細,慢慢地搓洗身體每一塊肌膚,當然也包括那條瘦弱又略短的左腿。明知那是自己身上的肢體,卻不管怎麼看或怎麼觸摸,都覺得那好像是哪個沒長大的孩子的腿。
        今天的信讓她非常不安。住在信裡的陌生男人說要去死。信的開頭跟先前的差不多,都在說一些生活瑣事,還有新聞剪貼跟評論,偶有科學新知報導什麼的。她本來一邊讀這信,一邊剝下放在身體裡的跳蛋,準備要清洗它。結果讀到最後一行,寫信的男人補上個什麼臨時想到似的P.S.,輕鬆地說「對了,我想今天晚上就會結束掉我的生命。」他寫上了時間,這回終於也附上了地址。
        可正因為這樣,讓她突然遲疑起來。作為一個從來沒回過信也不需要回信的收信人,她猜對方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是誰。而這個死亡預告毫無徵兆地出現,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是想要她去救他呢?還是這根本只是惡作劇信件?真的決心要死的人還會刻意留下時間地點嗎?反正他也從來沒在信裡坦露過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有著什麼樣的痛苦……她的心思忽上忽下,肺臟像是充滿了氣,在房間裡繞著走來走去,覺得很煩躁。好吧。其實她也覺得有那麼一點興奮。混雜著不安、遲疑、憂慮及興奮幾種情緒,讓她的體內有如壓力鍋,耳朵竟然鳴響起來。心想不如先去洗澡好了。她邊抓取浴巾邊把左手伸往胯間探,才想到跳蛋已經取下來了。
        他發現那個女人今晚提早了。他隔著望遠鏡看她如常的洗刷動作,表情也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他放下望遠鏡,渾身赤裸地躺在床上用左手套弄老二,沒特別想做的性慾,還是硬逼著不停動作。他看見自己的細瘦左腿並列在與任何普通人相比都再普通不過的右腿旁,覺得真是醜陋。即使他現在把自己洗得有如嬰兒一樣乾淨搞不好還散發著一股清香,他就是覺得自己醜惡。
        時間正在逼近。她越來越焦慮,洗好的身體也不自覺緊繃起來。她繼續坐不住地在房間走來走去,握著手機,反覆想著要不要打個電話報警。她看那個地址就在幾個巷口外,或許她也該跟過去看看才對。不管了。她按下手機通話鍵,「你好,我要報案,我家附近有人要自殺了……」
        如今他每想到那個晚上的事,他就覺得人的緣分很奇妙。他親眼看著陳小姐急急忙忙衝出她家門,焦躁地跑到他家附近,等著附近員警抵達。他目睹那一切:三三兩兩聚集起來的周邊住戶,幾個分租房客,還有從城市另一端趕來的房東。他混在他們之中,沉默而愉悅地看一切轉動著。他們當然不會發現裡面有什麼人奄奄一息或者已經讓黏稠的血紅覆蓋整個房間,因為他才剛打掃過,整個房間非常清爽,準備歡迎他們光臨。而他就打算過一會才去簽收。
        所以那真的不是他寫來的信嗎?她完全沒想過其他可能。她從沒想到那地址有可能是那個陌生男子隨手捏造的。不管怎樣,只要沒人死掉就好了。這麼說好像不太精確,還是有人會死掉,不過至少那是在某個她無法理解的世界暗面的事。至少今晚在她的眼前沒有。她就這麼認識了跛腳的快遞先生。後來那個陌生男人只再來過一封信,上頭說什麼也不重要。她現在每天就想著該怎麼見識到快遞先生那條跛腳。她希望不會在太久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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