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开始谈论厄土的两首组诗之前，我想先提出一个略显极端的说法：对诗人而言，或者对大部分诗人而言，某个现实存在本身的意义并不那么重要，现实意义在个体处所显现的特异变动及阐释可能才是更重要的意义。一场车祸没有发生，一场战争没有爆发，一个诗人没有死亡，这其实都是意义重大的事情，但只有在它们引人注目地偏向不幸的另一端、却没有抵达（就像特朗斯特罗姆在《孤独》一诗中所写的：一场车祸及死亡被瞬间避免了）的时候，其否定性的现实判断才具有肯定性地进入诗歌的意义。另一些时候，上帝会在他的办公桌后不耐烦地批阅命运，这一行为本身作为现实是令人惊惧的：他随手写下的东西都具有惊人的意义，但我们无从知晓——直到那被写下的词句降临，那许久之前的意义才因为特异地显现在我们个体之上、因为得到最个别的阐释的可能，才突然间变得重要。
问题在于：如果从始至终没有一场车祸与死亡，没有被背书的命运递送到我们手中，写作是否仍然可能？
我想，这是可能的。
在《你和我的索多玛》这首诗里，厄土令人吃惊地使用了这样一个意象：仍然存在的、未迎来其最终意义变动的索多玛。《旧约圣经》中，索多玛作为同性淫乱的、不肯接受福音的城市，对其面对的命运是不自知的；即是说，在耶和华派遣天使将其毁灭之前，即便有人预言审判日到来时其所遭受的惩罚，这一城市的名字也并不明示荒淫之外的现实存在意义。但在《你和我的索多玛》里，尚未到来的终结却以个体超出常规的感知表达被隐约显露出来，并构成了整首诗的基调。其中，“船”这一象征甚至还给出了尚未到来的命运的另一可能：在最终的审判之后，你和我和我们的城市在洪水之中得救。
这是我们的城市
这是我们的船
你听到了我的笑声，我的宣战
你在甲板上扑倒了我
扑倒我，你赢了
你的知更鸟开始唱歌
你赢了，我也赢了
你的气味笼罩我，
笼罩我，侵入我
我俘获了美妙的语言
第5章里的这些诗句有着爱欲的味道，但也有着“知更鸟开始歌唱”所暗示的某一时刻的到来。此处的知更鸟本该作为“你”的象征性的一部分，或歌唱此刻的欲望，或警醒日后的灭亡，但此后的第7章却突然失去了知更鸟的预示——“你忘了一切”：
知更鸟再也没有唱歌，再也没有
而你却如此平静
我在城市里哭着跳舞
我是甲板上发疯的水手
我是战场上躲避的士兵
我是笼子里的犹太人、女巫
而你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平静？
你忘了弹琴
忘了击打节拍
忘了让知更鸟矗立、歌唱
你忘了一切
此刻的遗忘有着湮灭意义诞生的意义：可能到来的一切因为“你忘了”而无法被言说，因此，直到这城市命定毁灭的名字迎来最终的时刻，它的现实存在不会具有比此刻更多的意义。通过象征引入的、早已被批阅的结局因为“忘了”而无人知晓，尽管这“忘了”在主体眼前所显现的可能只是“你忘了我们必须在破晓前醒来/在太阳直射眼眼睑前醒来”。
这是一种另类的神话。其构成特质在于对将来的遗忘，而非对过去的。一座无法被耶和华毁灭的索多玛，或者一座居于其中的人忘了自己将被毁灭的索多玛，此刻在“没有发生”这一意义上是等同的。从第3章“我想告诉你这座城市意味着什么”到第10章“我”与“你”一起喝果子酒并且询问“它们甜吗”（这里的性隐喻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能说出的只剩下一个名字。“这是你和我的城市/你和我的秘密”，而秘密本身只被注视，不被说出。
你已经夺回了你的枕头
你已经清洁了你的床单
你从身后紧抱着我
你的下颏抵住我的头顶
我们注视着那个十字架
我们白天黑夜的注视着它
与此相近，在另一首组诗《我居住在陈旧的租界区》中，厄土的上海（如果我没有误读得离谱）也是以此刻“没有发生”任何重要意义的形式出现的：意义的降临来自过去，或者来自——可能会来自——将来未知的时刻。租界区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度有”，或“一度有”且此刻仍然有的，主体在这里的漫步与观察并不改变什么，除了它们可能想树荫一样晃动在自己身上的、意义在自然时间的重复起落（与《昨日之树》中的时间形态有些接近）中的未知变格。
夏天里的邻居
冬天就会随着树叶离开
到了下一个春天，谁也说不清
哪棵树会最先拍响麻雀般的小手鼓
告别树叶的日子，乔尔靠着窗户昏睡
阳光倚在他的膝盖上
薄暮他会醒来回忆门德尔松的延长音
在光秃秃的树桠间微笑：
“嗨，它们活在回忆里”
与《你和我的索多玛》的“遗忘”类似，《我居住在陈旧的租界区》中的“它们”是“活在回忆里”的。之所以类似，是因为“回忆”与“遗忘”在诗歌中往往出现在同一位置，尽管其自身的性质很不相同：无论一件事自身多么具有意义，一旦它被遗忘，就丧失了在当下现在的意义上进行变动及阐释的权利；而回忆则在同样的位置将那些或许并不重要的意义添加到当下现在，甚至构成当下现在本身。在这一言说伦理中，厄土其实短暂地忘记了他的天主教的世界规则：此刻存在正被个体的感知所发明，而非被先在的逻辑所确定。
我以为，厄土所写的最优秀的诗歌，正是这种更加沉稳且自信地进入世界、更能超越被强力标记的名字（如他曾写到的“复活节”或“奥古斯丁”）的作品。
如果说，这个时代还有某种写作是珍贵而易被吞噬的，那么从超验经验出发，上升且浸入此刻存在的诗歌，定属于此列。这种诗歌的作者面对着同一轴线上两方的扭力：一方，是要求他彻底放弃具体尘世关怀的，一方，则是奉劝他不必苦于超验而完全进入具体尘世关怀的。当我将自己划归到这类寻找危险的平衡的写作者中时，便希望这不是一条无可交流的道路；幸运的是，走到此时，我发现厄土也正在这里。
2012. 10. 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