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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会

发布: 2009-3-20 09:37 | 作者: 石涛



       茵茵今天来信了,要我去。
      
       我从前说过,对于女人我一直没什么把握,这可以从我和我妻子的结合上看出来。五年前我偶然在姑姑家碰见她。她以前是表妹的同学。我只不过随便和她攀谈了一阵,她就缠住我了。在门外她要我告诉她下次见面的时间。表妹在过道里窥见,冲姑姑做了个鬼脸。吃饭的时候我打碎了酒杯,大家都笑我。这使我想到会不会是一次预谋。
      
       不管怎么说,后来我去了。接着就是遛马路,逛公园,像别的恋人一样,装模作样地送些小玩意儿。终于有一天,我吻她,她也吻我,过后我们就开始计划婚事,买家具、做衣服,当着售货员的面斤斤计较。两个月之后,我们结婚了。客人们异口同声地称赞我妻子漂亮娴慧,并说我们生活美满。
      
       如今,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三岁半的儿子,能高视阔步在我面前唱邓丽君的歌曲。妻子每天下班后忙于家务,皱眉的时候比笑的时候多,晚上总是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上床睡觉。
      
       对于这一切,我能说些什么呢?
      
       半个月前,我发现那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于是下班后跑了趟商场,给妻子买了件衬衫,是一种新样式。我满心高兴地拿给她,谁知她竟皱着眉说:“怎么回事?你是有钱没地方花啦?”当时我真想当着她的面把衬衫撕个粉碎。晚上,她走到我跟前,轻声说:“宁,原谅我吧,你知道,咱们并不宽裕,佳佳的托儿费还没交,粮食也该买了。况且……现在我再穿那样的衣服也不合适了,你说呢?”我望着她泪水涟涟的眼睛,心一下软了。
      
       这类事情总是这么开始,又这么结束。
      
       偶尔的时候,听见风刮在树叶上的声音,或者闻到草的香味,感到雨水中升起的清新气息,心里也会翻动起来,甚至想起童年时叮当作响的电车。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你在那儿干嘛呢?”妻子问我。
      
       这话问得多余。我坐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边抽烟边想事情,己经好一阵了。而她一直在哼着一支什么曲子哄孩子睡觉。
      
       “他睡看了”,她又说,然后摆弄了一下头发,从儿子身边站起来。
      
       昨天我带儿子去了趟医院。他得了感冒。妻子用凉水给他洗澡,为此我发了顿脾气。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个大夫,他跟我说话老自负地撇嘴角。
      
       空气中掺进了一点风,我扔掉烟。妻子在厨房里打开水管洗衣服,流水声使我烦燥得想摔东西。其实我根本得不到安静,前院那弟兄俩又和一群人聚在屋里,一边弹吉他,一边拼命捻着手指唱歌,歌声粗而沙哑,怪腔怪调的。
      
       流水声停了。我关上灯,靠在椅背上。
      
       到底去不去呢?我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十年了,太遥远了,即便有过那段往事又怎么样呢?而且对于女人,你能指望些什么呢?她们匆匆忙忙地走进你的生活,然后又很快地走掉了。开始时在你心里引起一阵骚动,过后就只剩下一个平平淡淡的回忆。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把她完全忘了。我希望平静,希望不受骚扰,尽量不去回忆。可结婚以后的这几年中,我却时时回想起来,尤其和妻子吵过架之后,更是思绪万端。
      
       水管又开始哗哗地放水了。我走进厨房。
      
       “怎么搞的你?让人安静会儿好不好?”
      
       妻子愣了一下。“什么?”
      
       我扫了一眼那盆衣服,发现自己有点理屈。
      
       “你什么时侯洗不成,偏偏……”
      
       “说的容易,你怎么不洗呀?这些事就该我一个人干?你……”
      
       没等她说完,我赶忙转过身去。她委屈得眼睛都睁大了。我不愿倾刻之间卷进一场庸俗透了的争吵里去。妻子一甩手,从我身旁冲过去,开始板着脸坐在床上生气。
      
       我觉得无聊,主要是为的使自己摆脱。“算了算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向她走过去。
      
       她一动不动。我发现她没有让步的意思,便转身走到院子里,慢慢穿过砖铺的甬道,一直走到街上。外面比屋里凉爽一些,我为刚才没有发火感到庆幸。
      
       路灯亮得有些刺眼。我慢吞吞地沿看人行道向东走去。
      
       茵茵是个美丽的姑娘,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只有二十岁,天真纯洁,眼睛又大又亮。如果她穿上高跟鞋、连衫裙,或者紧绷绷的长裤,一定也和路边那姑娘一样迷人。只是那姑娘太轻佻,茵茵绝不会像她似的尽把头往男朋友胸前靠……
      
       可是——难道不该靠吗?我不自然地把脸从那两个人身上扭开,一刹那间,我想起了那件痛苦的往事。
      
       几个小伙子站在饮食店前的空水果架前吸烟,录音机放出夹着黑人歌手喊叫声的摇滚乐。远处有几个姑娘在笑。忘了谁跟我讲的了,说每个男子在年轻时至少会爱上三个姑娘,而且总是偷偷摸摸地,把每一次偶然的邂逅和注目都看成是钟情的表现。结果还没等到鼓起勇气去表白,就又被新的人物代替了。一点不假,茵茵是我第四个爱上的姑娘,但不是偷偷的,我们相处了一年。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往事,直到现在,当我回想起初次衣衫拂触时心里涌起的那种美妙感觉,还会激动起来。她是个好姑娘,这我确信无疑。可她为什么要打我呢?仅仅因为我要拥抱她吗?或者她感觉到了什么,出于一种自卫的本能,我老在想这件事。
      
       那时候我真怨恨她,她简直不懂得生活。可是……难道我懂吗?记得刚结婚的时候,我上班接二连三地迟到,一个同事曾跟我开玩笑说:“别守着一盘菜老吃个没完。”结果没过两星期我就倒了胃口。我开始怀疑自己不适宜过家庭生活,可不久就发现,人人都是如此。
      
       前面街口一片吵声,大概撞车了。几个中学生打着呼哨跑过去。我只好走回家。
      
       “你还回来呀”,妻子冷冷地瞅着我说。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没答腔,径直走到儿子身边。外面有小虫在一下一下地撞窗玻璃。儿子嘴边浮着一丝微笑,像个成年人。迟早要大吵一顿,我想。后来一直到躺下,我们谁也没说话。
      
       “如果你愿意的话,星期四下午来吧。我等着你,你来吗?”这是茵茵信里的话,就像一种启示,从上午接到信以后它老在耳边响起。
      
       和茵茵恢复通信不过是一时感到孤独的结果,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年龄一大,想起以往由于年轻气盛造成的伤害,总想做一番和和气气的补救。可我能肯定没有别的意思吗?不然她的请求为什么会给我这样大的震动呢?不错,她是我年轻时的恋人,我为她甚至想到过死。但是毕竟分开十年了。十年,不算短了,谁能肯定我们没有变呢?
      
       院子里树叶发出一片响声,像要下雨了。外面街上,行人急促的脚步声清晰地通过地面传进来。我疲倦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是星期三,我照常去上班。
      
       妻子还是没跟我讲话,但她做好了早饭。我盯着她看了两次,她都漫不经心地躲开了。
      
       走在路上我开始变得心神不安,不停地向四周张望,好像在期待什么。我知道这是一种不着边际的预感。我常有这种感觉。
      
       我心慌意乱地走着。在街拐角,我一下站住了,几乎透不过气来……茵茵!接着我发现不是。那是个和茵茵很相像的姑娘,年青、漂亮,容光焕发,穿着得体。一刹那间我冲动起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那姑娘很快地走过去了。仿佛什么也没注意到。我感到异常沮丧。
      
       这天上午有两、三个小时,那姑娘的模样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后来我干脆认定那就是茵茵现在的样子。于是心灵里遥远的印象被充实了,感情随之醒来。到晚上下班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去看茵茵了,尽管我并不很清楚她为什么要我去。也许这正是我如此激动的原因吧!
      
       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面前这扇小木门。
      
       在这之前我犹豫了几秒钟,一个拄着根( )木棍的老太婆,站在不远处的荫凉里嫌恶地盯着我。门里传来脚步声。我突然想转身走掉,门开了。
      
       “噢,你……你来啦。”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女人,散开的头发披在脑后,面容有点憔悴,但一眼认出,这就是茵茵。
      
       “唔……我以为我找错了呢”,我支吾道,把书包从左手换到右手,那里有一个网兜,是准备买菜用的。
      
       “收到我的信啦?”有一瞬间她想笑。我知道她察觉出了我露出的惊奇神色,嘴角动了动。
      
       我没答话。她知道她并不是在问我。
      
       “进来吧”,她说,“别在院子里站着。”她的敏感让我吃了一惊。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那个老太婆正向这边张望。
      
       进屋后我镇静了一些。这是间小屋,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一张床占去了大部分地方,其他东西显得有点杂乱无章。茵茵请我坐在一张铺着坐垫的椅子上。一时我们谁也没讲话。茵茵拿起暖瓶倒水。我看见一些水洒在杯子外面,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
      
       “你现在在哪儿呢?”我问道。
      
       “缝纫厂。”
      
       “(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干活累吗?”
      
       “不累……”
      
       “( )……今年夏天真热”,我说。
      
       “就是,不知道是怎么啦,这两年天气总是……”她说着望望窗外,好像要从那些树叶、云、天空里感觉到气温的变化。
      
       接着又是沉默。我感到额头在冒汗,脖颈变得湿漉漉的。我把抓在手里的杯子放下。
      
       “这房子不大,是吧”,我端祥四周,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只有这一间吗?”
      
       “嗯,不过一个人住也……”她猛地顿住。
      
       “怎么?”我脱口而出。
      
       茵茵有点尴尬。她犹豫了一下:“我现在一个人过。”
      
       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难言的隐痛。“噢,那还可以,不错,还可以,一个人住满富余。”我含糊其词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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