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姑娘从厨房里出来了。他们刚才都已经见过,我可是第一面,所以我光顾斜眼瞅姑娘了,到底是谁嫌乎谁的问题也没最终说清楚。
姑娘十七八岁,瘦瘦的,个不高,可那小脸儿长得着实有点动人哩。她腼腆地垂着眼睛,把一碟咸菜和一小碗通红的辣椒摆上桌。永动机患者竟然有这么个女儿,哈,真令人惊讶!我开始为自己身上只穿一条短裤感到不自在,被永动机患者拉着入座时也不自觉地坐得端正起来。
她站在油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照农村的规矩,她要伺候我们吃饭。只有做为一家之主的永动机患者可以和我们坐在一起。
四个大小伙子吃面条,免不了一片稀里呼噜。刚吃几口,墙角突然响起一个似乎只有半口气的嘶哑声音:“我要吃!”
那声音活象动画片里的老巫婆,把我们着实吓了一大跳。墙角的竹床挂着蚊帐,刚才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我们还以为里面没有人呢。
姑娘赶紧把身子摆进蚊帐。
“奶奶,是给客人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又气恼又心疼。
“我饿!你们给我吃糊糊,自己吃面!……”
我们都停住口,非常不自在。高略洛夫嘴里的半根面条象吊死鬼的舌头一样当啷在外头。
我拿起一个空碗盛面条。
“别……”永动机患者连忙伸手阻拦。“老太太老糊涂了,别听她的。”
我闪身绕过他,走到床边。
昏暗的油灯照亮了姑娘为难的面容,我把面递给她。她犹豫片刻,然后迅速瞥我一眼,低头接在手里。这一瞥是我第一次接触她的眼睛,竟使我的心颤了一下。她的眼睛那么明亮,象是青山里的泉。
说实在的,我的品质八成不太好,我不属于世人称道的那种正经人。虽然我已经有“对象”了,可见到美丽的姑娘还是会动心。这个姑娘有一种我不熟悉的魅力。她和我认识的那些城里女孩不一样。
整个吃饭时间,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永动机患者聊着。他转弯抹角地总想谈机械问题,我却只想着那个姑娘。我把座位挪到正对着她的方向。阴影里,她的轮廓模模糊糊,但我能感觉到她不时瞥来的目光。我追踪着那闪电般的一瞥,每当我和她目光相遇,她就全身一动,眼睛一下躲开。一种古老诗歌的意境在我心头升起,蔓延开来。
我在黑暗中醒来。隔壁传来一个捂在被里的呻吟声。仔细听,是个中年妇女。天知道这一家有多少人。我翻了个身,把高略洛夫使劲往一边推推,又闭上眼。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那呻吟虽然捂着憋着,半天才出一声,倒是莫不如更连续更响亮点还好些,至少不让人“期待”。我觉得气闷。头顶的蚊帐不知补了多少块,别说蚊子,连空气都难得进来。床倒是不小,能睡下永动机患者的一群孩子,可换上我们四条汉子,就挤得实在够意思了。努力了半天睡不着。身下的破凉席越发硌,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猪食味也越加难闻。累劲儿刚过去点,娇气就都回来了。
我钻出蚊帐,在黑暗中摸着走到外屋。地当中有一块暗红的火。使劲睁了睁眼,认出是个炭盆,上面烧着药罐。
炭火模模糊糊照亮了坐在旁边的人,那是她。
她两手抱膝,无声地坐着。看到我出来,依然无声,默默看我。
我停了一下,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走到外面,我有些后悔,总该说点什么吧?可是说什么呢?屋里的各个角落加一块少说也得有一打人,难道说句客套话?
雨后的月亮格外亮。银河横空。凉风一扫一个多月来的酷热,让人舒适极了。千万只青蛙欢快地呐喊。山的边缘勾着淡淡的银光。我抱着双臂站在月光水影的田间,品味着盘桓在心头美的享受和诗的灵感。想着普希金,想着古代海洋的波涛,想着夜晚木屋情人偎依的身体。
这时,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
她。她象一个精灵,在月下轻轻走来,在离我几米处站下。
我们相视着,默默地相视。
那时刻我心里流出了醉人的颤音,在周身上下激荡地波动。我读过那么多青年贵族和乡村少女田园诗般的浪漫故事。是不是呢,这故事终于也叫我遇上了?
“干什么?”我惊讶从嘴里出来的竟是这么一句话,而且是这么一个沙哑冷漠的声音。一时我恨透了自己,那些曾在幻想中预习过多少次的话语和音调哪去了呢?
她突然一下哭出来。
“救救我爸爸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些见鬼的小说将是最后一次破产了。
她收住哭,仰头望我。
“救救我爸爸吧,只有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能说动他。”她急速地说起来,好象一停顿就会失去勇气。“他又要去北京!还说再没人理他,他就要往天安门上贴大字报。去年冬天他就是被押回来的,大队批了他好几次。这回要是再贴什么大字报,他们肯定饶不了他!一年挣那几个钱都被他花在路上,妈没钱治病,也就活不长了……”
她又哭了。
“……求求你,让他别再搞那个永动机了。别再管什么机,好好过日子吧。你跟他好好说说。他能信你的。救救他吧,救救我们全家吧!”
她停下了,因激动微微喘气。她看着我的眼睛,哀求地等待我回答。
可是我做了什么呢?
她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心思却一点没放在那些话上。我不愿意从浪漫的诗境回到平凡人间,不甘心放过一次“艳遇”。她的话象是无意义的声音从我耳旁掠过,我只是盯着月光下她那泪光闪闪的皎美面容,想象着褴缕衣衫下那个美好的身躯。
现在,她等着我。可我寂然无声。沉默,沉默。我象饮进了魔欲的烈酒,欲火中烧。那酒在我脑子里发作。逐渐,这世界一切都不存在,月亮、山峰,蛙鸣,一切都消失不见,只有她,只有她的面容,只有她的身体。
我梦游般地走近她,伸手放在她肩上。她没动。猛然,我把她拉进怀里。那头发上草地和泥土的清香一瞬间冲进我的胸膛。
倘若她依从,我会觉得最自然。在这未被文明污染的天地中,在这月光下,还有什么比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更真实?倘若她反抗,也许会更加激发我的情欲,使我抛弃理智,更疯狂地占有她。
然而她没有,她都没有。她身子象木头一样。她哭了,痛不欲生地哭。哭声里含着羞愧、愤怒,无限的悲痛和悔恨。
哭声使我清醒,一下子所有那些浪漫、诗意和情欲都不知哪去了,留下的只是一种犯罪的感觉。我木然地松开手。
她抹着眼泪回身走了,压抑着哭声,抽动瘦小的肩膀,走了。
“知道永动机患者昨天在哪睡的吗?”高略洛夫用报告新闻的口气讲。“我撒尿走错了地方,迷迷糊糊一头钻进草棚子,他正睡在烂草堆上,差点尿着他脑袋。嘻嘻。”
我原以为不会再睡着,没想到还是迷糊过去了。睁眼太阳已升得老高。午饭前能赶回基地就算快的。匆匆爬起来。永动机患者拿来烤干了的衣服,又端来了洗脸水。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大米稀饭、烙油饼、炒鸡蛋。在这贫穷的山区,算得上最高规格的招待了。
当她端着碗筷出现时,我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贼一样不安。她不看我,没有谴责的表示,也没有不满的神色,从始至终垂着眼睛,然而她盛饭的顺序,昨天是第一个给我,今天是最后一个给我,而且没有守候在一边,盛完饭就不见了。
我们默默无语地吃完早饭。角落里那些孩子们眼巴巴的目光使人如芒在背。永动机患者陪我们吃,不时用严厉的眼色对孩子们进行警告。
我们集中了所有的钱,由我交给永动机患者。
“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十分感谢。”
可永动机患者坚决不收。我们推来推去,相持不下。最后我把钱摔在桌上。
“再不收我们可就生气了!”
他沉默了一下。
“我一定不收钱。我想求你一件更麻烦的事……”
那几个小子会心地微笑起来。
“你说吧。”虽然我立刻猜得出他要说的是什么,可我笑不出。
“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看看我那个……图?”他提心吊胆地看我。
“好吧!”此时我已下定决心,不管永动机如何荒谬,为了他和她,我要帮助他们。“图也给你看,钱你也得收。过两天你去找我吧。”
当我们出门,她正在厨房给家人做早饭,按照农村的礼仪也出门送客,跟在她爸身后,仍然是垂着眼睛,默默不语。
“留步吧。”我对永动机患者说,眼睛却看着她。“我一定尽我的全部力量帮助你,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
她睫毛闪动了一下,还是没抬眼睛。
“哪里,哪里,哪敢说任务!”永动机患者连连客气,受宠若惊。
真热。热得喘不过气。火辣辣的太阳燃烧着窗外的山野。虽然制图室里只我一个人,却把八个电扇全开得呼呼直响。
远处军营午休结束的号声响了。每天这时,冷库要送冰棍、汽水和西瓜到宿舍去。我虽然不睡午觉,对吃倒总是不缺席。碰上今天这温度,那冰凉的西瓜格外使人惦念。
我选择着树荫走回宿舍。到处都象死一样宁静,仿佛一切都在炎热中窒息。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毒日头的火焰向大地无情地喷射。
在宿舍旁边一棵树下,我看到了永动机患者。他睡着了,背靠树干坐在地上,头歪在一边轻声打鼾,发黄的白布小褂,浸透汗水,几个苍蝇在他那张灰不溜秋的脸上爬来爬去。
天知道他是怎么走过那三十里山路的,那一路无树无土,山上的石头象镜子一样反光。我们走那段路时是刚下完雨,高略洛夫还差点中了暑。今天比那天要热好几度,又是大中午,我真服了他!
两个士兵用推车送来西瓜和冰棍。小组长们拎着桶和盆出来领,刚睡醒的宿舍活跃起来。我管他什么小组长!二话不说,往我的草帽里装了满满一下子冰棍,又捡了一个最大的西瓜,一刀切成两半,捧着就走。
永动机患者已经醒了,正伸长脖子向宿舍楼看来看去,大概是在找我。
“吃!”
我把草帽一下伸到他鼻子底下,把他吓了一跳。他看见我非常高兴。我让他别说别的,先吃再说。一转眼我就吞了四五根冰棍。真痛快!
学生们都起来了。几个王八蛋在窗子里面笑嘻嘻地看我们,直做鬼脸。我告诉永动机患者别不好意思,不吃白不吃。在我的一再催逼下,他才非常勉强地接过一根冰棍。
这时班长出来打手势,好象有什么秘密话要跟我说。等我走过去,他说冷饮是部队领导为了照顾我们额外配给的,不能给外人吃,否则影响不好。
“……你要是来个朋友嘛,那没啥说的。可这么个老乡,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他朝永动机患者那边瞟了一眼。
我斜着眼问他:“我的朋友就都得跟你一样,戴着副四眼狗眼镜?”我懒得等他回答,随手又从车上抄起一个西瓜。“去你们妈的吧!”
我回到永动机患者那。他手中的冰棍只吃了一口,却猜到班长跟我说什么,执意不肯再吃。咬过的冰棍又不能往回放,只好拿在手里。我怎么劝也没用,直到冰棍全化成水。不用说,西瓜他也不吃,一个劲儿说他从不愿意吃西瓜,他家房后还种了好几垅云云,显得非常窘迫。
我感到愤怒。我知道准是那个管生活的女老师让他妈的狗杂种班长来说这话的。我真想把手里的西瓜象帽子一样扣在她那个母猪头上,让鲜红的西瓜瓤糊满她的大饼子脸!我气呼呼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把西瓜猛摔在地上,让它象地雷一样爆炸了。
“走!咱们看图去!”我一脚把装冰棍的草帽踢到水沟里。
“哎!哎!”永动机患者小心地观察我的脸色,点着头连连答应。
两个兵把车推走了。切得乱七八糟的西瓜剩了小半车,推回去喂猪。
我打开那张“图纸”,上次那个盆底印的水圈儿痕迹还清晰可见。
“你搞了多长时间?”
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
“十九年。”
十九年!我半天没说出话。
“你相信你会成功吗?”
隔一会儿他才回答。
“我信!”声音不大,但坚定。“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信会成功!……人家笑我,说我脑子有毛病。女人孩子对我有意见。他们不理解,我做的是对天下人有好处的事。有了永动机,我们农民就再不会这么累,这么苦,就可以象城里人一样过上舒坦日子。等我搞成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错的不是我,是他们。”
我专心注视他半晌,你能有那一天吗?
“你去年挣了多少钱?”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我和女儿俩干活,除了全家口粮,还剩五十多元。”
五十多元!刚够到北京一个来回的车票。他们家一年是怎么过的?
“今年能挣多少?”
“可能和去年差不多。”
好,又是一趟火车票!
我不以为然地眯起眼睛。
“咱们看图吧。”
非得好好帮助帮助你,我要把你的永动机连骨头渣子都打碎!
我已经想好了。我知道从哲学上说服不了他,他根本不承认能量守恒。但我相信在动力学方面企图违反能量守恒的机械,在运动学上也一定不会成立。而运动学方面的问题比较直观,不用实验,对着图纸就能说明白。我要采取的方法就是争取在他的图纸上找出毛病来,让他自己否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