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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十二首

发布: 2009-3-13 06:29 | 作者: 江左遗民



《夜读晋书》
——兼致谢灵运

 
夜读晋书,越读越厚。
在人间活着,只剩下滴水和灯光。
亡灵们依旧恐慌。
死亡太多,总是来不及清点。
 
南方总是有的,包括南方的南方。
迁徙的马车就在门外。
每一刻都在启程。星光依稀,
点着黑灯笼,像惊恐的大雁。
 
走到哪里,算哪里呢。
“未来”一词,单调和稀薄,
像灵绪山上夜色,
永嘉和咸安的仓惶。
 
即便今日,也是如此荒凉。
谁经历了一个短句里的杀戳和更迭?
独裁者隐居,印刷体的宫殿。
我若死去,必弃市,必在元嘉。
 
我若寄居,必在钱塘,
必是客儿,短生旅长世。
我若独坐,必有明月和积雪,
长夜枯燥,缠绕的殷忧。
 

《化安山》
——致梨洲先生
 

在秋天的凹形盆地
植物获得了一片向阳的沃土
溪水从盆地中心穿过
带来了枯败和流亡
带来1649年,你的隐居生涯
 
卵石砌成岸堤
流水无法动摇的对抗
平静和晦暗
妥协和均衡
你的太多失败,都在不惑以前

堤上茅草,北边盛于南边
蔓藤攀援在水杉
光阴斑驳。这是秋冬过渡
是的,不可抵抗的转换
——从前朝到今朝

一种尴尬和荒凉的面目
你望着环形山峰,峡口松林
它们阻挡了季风入侵
因此得以安静,安静得可以速朽
可以营生圹,置石床

只是厌倦太多,羞愧太多
你躺下,落叶覆面,内心暗淡
明夷待访,传达安慰
四野落下凌乱雀影
溪水稳健,拘囿于自身轨迹
 

《模范邨》
——给祖母

 
像陌生人那样活着。
像江南弄堂的一小片阴影,
就等着被遗忘。
只剩那么一点气力了。
不会太久,
也不会太快。
 
模范邨,只是一些石库门,
泥灰和红砖。
对我来说还有多少意义?
老虎灶,鸡毛菜,
楼板上的积尘,
提供稀薄和松软的回忆。
 
尽管不太远。我回来一趟,
总得计划太长时间。
我有太多愧疚。
你太虚弱,已不再抱怨。
你快干涸,欲言,又抛弃了语言。
像阴影,深于阴影。
 
我无法低下头去,
因为这将面对我的内心。
我只能侧着脸,
长久地看一棵枯尽的植物,
窗外是1980年的深秋——那年我初来,
夜色陈旧,已不可名状。
 

《冬至书》
——给祖父

 
向晚天晴,黄金的灰烬
落在盘龙山腰,乡野更低,
寂静是自我繁殖。

这几年,我的记忆
越来越不可靠,
一度迷失在沿途的竹林石阶。

就连你的肺气肿
和老慢支,也在去年梦里
不治而愈。

你的暗红拐棍,会在春天
发出一枝嫩芽吗?
它多棱,坚硬,权威,

是七十岁后的另一条脊柱。
你嘴角紧抿,
依旧严肃,苛刻。

像冬日山野霜积,长草枯伏。
我默数你生前教诲,
我未尽遵守,也未曾忘却。
 

《很久以来》


很久以来,我就住在五楼。
这一切没有变化,
它还是五楼,不是六楼或者四楼。
能看到庭院的
七棵樟树,两个花坛。

很久以来,亡故了三个老人,
出生了四个孩子,
现在他们都读书了。
一个住在二楼,
三个在另外两个楼梯。

很久以来,我就这样
漫不经心地活着。
变化和没有变化的
只是一些数字,
和我并没有真正关系。

我还是那样,上班读书,
星期天拓几张砖志
有时用朱砂,有时用黑墨。
我并不悲伤。我甚至
喜欢这样来爱着死者。

很久以来,只是一种感觉
——其实并不很久。
只是短暂的,倏忽的。
像一只昆虫在叶片上
驻留,晕眩于腊质的光芒。

我稍稍胖了一些,
所以并不显得年老。
偶尔也约会,做爱,
一早醒来,胸怀迷茫。
我像你那样活着。

是的,很久以来,
我就像你们那样活着,
还要像你们那样死去。
无论是分子结构,还是
人间轨迹,并无任何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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