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时光
发布: 2012-6-15 06:24 | 作者: 高鹏程
芹菜之诗
芹菜在锅里翻滚,独特的香气
让她有一些恍惚。有一瞬间,她似乎
回到了少女时代。但很快,
她回过神来。作为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妇,
她懂得掌握火候:沸腾之后,
要马上捞出,迅速置于冷水之中浸泡
这样,一把即将枯萎的芹菜
会重新恢复它诱人的色泽
和口感
“但,毕竟不一样了。”餐桌上的人低头咕哝
她呆立在厨房,看着烧开的锅,
她知道自己也在枯萎,她想到了
另一种沸腾,但她
是清醒的:沸腾之后,同样会有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而她不是芹菜
2012-02-15
登衡山记
山路诘屈。沿途是阴翳的林木
是古柏。五角枫。山毛榉……更多的
树种我叫不出名字
我留意到这些是发现
在通往山顶的道路上,这些不停变化着的树种越来越矮
是的,我能感受到
随着高度的上升,它们向上的力量似乎
越来越弱
它们体内的河流不再湍急
中巴车颠簸了许久,勉强抵达了半山
“余下的高度需要大家自己攀爬。”导游
开始转身迎接下一批游客
徘徊了许久。我终于放弃了向上。我不是
为了山顶的那一束香火而来
我不敢轻易地把一座山踩在脚下
除了敬畏造物的安排
我实在怀着以下愤懑:
在垂直的道路上,一棵树走了数百年,它的高度
还不及此刻
一株半山腰兀自摇曳的野花
2011年11月
潘埠
在靠近山岙和隔开海面的
堤坝之间,?是一个村落
灰白色的墙壁上面,覆盖着被雨淋黑的屋瓦
在村落和一条水泥村道之间
是一小块油菜地,油菜都还年幼
单薄的菜叶紧贴着地面
我曾到过类似的地方,像古诗里的那个孩子
我追寻过的一只蝴蝶
陷入了另一场油菜花的隐喻
滴到石头上的,除了三三两两的鸟鸣
剩下的,只有一个人
无处栖落的目光
从海上吹来的风有点冷,从山岙深处
吹来的也是——
这是早春
一切都还是沉睡的迹象,新一轮
油菜花的金矿还埋在黑暗的地底
2012-02-21
距离
“那应该是一间卧室。”她从被风掀起的
窗帘一角,做出这样的判断
偶尔,?她会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
似乎在小声地说话
女的打着手势,年轻的男子
更多地是在聆听。靠床一侧的墙上
悬挂着两个人亲昵的照片。但她
无法看到更多
垂下的窗帘,恰好遮住了她的好奇
她回头看了看自己
黯淡的墙壁上,照片里的人,还和十年前一样年轻
但却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他们,应该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或者恋人
他们会有怎样的生活?
洗衣??烧饭??亲热??为一些琐事
无休止地争吵……和好……再争吵……十年
或者更长的时间以后,他还会不会聆听她的絮语?
每个傍晚空余的时间,她都习惯在阳台上
呆立一小会
像一个偷窥者,她有些羞愧
而此刻,风恰好又掀起了对面窗帘的一角,
它下垂的一面,遮住了更多
她并不想证实的部分
漏
“我们的身体里有一个漏洞。”“每个人都有。”
布道台上
牧师的神情严肃。
他心里一惊,把头转向了教堂窗外的街角
他看到那个从年轻时
就坐在牌桌前的人,现在
秋风从他的身体里穿堂而过
他两手空空像脱光叶子的树杈
他知道在一间阴暗的房屋内
住着一位悲伤的女子,
他看见她故意抬高了视线,但倒灌的泪水却呛进了
她一再被伤害的肺叶
唉,躲在暗处的人,身体,
依旧会被漏进的被光线洞穿
如何堵住身体里的漏洞?
那个输光了的赌徒试图砍掉多余的手指
那个悲伤的女子
她临近中年的躯体
总是倾斜着,像一只红酒瓶
依靠自身的血,堵住塞在瓶口的软木塞。
圣经上,一个悲苦的女子,
依靠抚摸人子的衣襟,止住了体内
十二年的血漏
他垂下头低声祷告,看到了自己
一道横在胸口的堤坝
日益松垮,灌满了海水和泥沙
2011-09-26
天心月圆
走了很多路。还要走。
圆了很多遍,还要圆。
我知道它被什么驱赶,我知道那从虚无
后面伸出的手,试图抓住什么
我知道它上面一无所有。除了
荒凉的环形山。
我知道它上面承载的是什么
像一张薄饼。一月一次,它要
圆给谁看?
我知道饥饿的人,渴盼着
望饼充饥
现在,它又在缓慢、艰难地攀升
为荒凉人间
洒下清凉、温润的光辉
我知道此刻,在被损毁的人间
谁在下面仰起了一张
月亮的脸庞
月到天心——
我知道此刻,它承受着最猛烈的炙烤
它背阴的一面
承受着隐匿在环形山体内部的极度深寒
2011-09-22
害怕
我害怕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
在深夜,在我蜗居的海边小镇的一间陋室里
我害怕来自四千里外
老家的消息
——十多年了,它送来太多不祥的信息
祖父去世,外婆的丧礼
大姑、二姑、二舅、大舅、表妹……以及更多亲人
意外的亡故
我也害怕打电话
我害怕挂电话时听到母亲在那头哽咽的声音
我害怕嘘寒问暖之后的父亲
长久的沉默
我害怕那种安静得只有光缆在战栗的声音
……
——我真正害怕的是
打往老家的电话,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201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