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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0号“部落”

发布: 2012-5-03 20:31 | 作者: 刘荒田



        二曰看车子。美国有谚:“看你开什么车,就知道你是什么人”。这说法,大抵指财富方面,开豪华车,要么是有钱的,要么是希望人家认为他是阔佬。第一点好理解,开得起“法拉利”的难道是领福利救济的穷光蛋吗?第二点,指的是虽然家没大钱,但通过分期付款或者租赁的方式,也开上林肯和卡迪力克的。再分细点儿,有些人是死要脸,有的人是不得不装阔。比如,一家车衣厂的老板,进银行去申请短期贷款,开的是10年车龄、最低档的福特牌“护卫”,如果贷款部的办事员的窗子不是正对着停车场,算他走运。为什么?好歹算有身份的生意人,连座驾这么破旧,家底、信用和还款能力,岂不是“马尾拴豆腐--提也不要提”?那么,具体到1800部落,从停在街上和门前停车道的车子看,日本车居多,都是中档以上的。开头提到的邓太太,他先生开的是92年的宝马,由此可见,家道在中人之上,但是,他家在车子的品味上,首先不在阔气,而在舒适。我的贴邻1858号,是奔驰车行的忠实顾客,家有四部,从两座位的跑车到越野车,要么SLC300,要么420。男主人40上下,瘦小文弱,夹着公事包进进出出。对这一家,我最大的好奇是: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粤语不很地道,似不是省港人,我起初猜他们是越南来的,时间是1975年前后,他的家族,流落异邦之前,该是在彼时的西贡即如今的胡志明市附近的堤岸市经营大规模的商行,赚了大钱,当难民时把金条排成子弹夹的形状,藏在贴身处,乘船逃离的。可是,他们的口音又不带越南华侨惯有的绵软。还有,开天蓝色“卡马罗”且标明“古典”的,是一位年近70的白人,很少和人攀谈,偶然看到他无所事事地盯着一样无所事事的老天。有时,一辆双层大巴停在林荫道旁边,那是1850号的男人开回来的。由此可知他是司机,大早把巴士开到唐人街去,装上60名赌徒,开往太浩湖赌城去。一座箱型车也够别致:白色外壳上写着满有诗意的花体字,意思是:“为当下,也为将来”。再看底下两行小字,原来作的是婚礼用品的生意。                   

        4

        朱熹夫子尝云:“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应在我身上,别的不说,就是难以免去好奇心。据说好奇心天才才有,我这连“地才”也欠缺的小文人,那么热中于摸底,实在是穷极无聊。然则,人人在隐私的藩篱后面躲着,想登堂入室吗,没人邀请你;安装窃听器和闭路电视,乃至使用长筒望远镜吗?当心被抓获,让人一告,坐牢不说,那“精神伤害”的赔偿金,被告把房子典出去,也不够付。

        然而,好奇心常常折磨着我。满眼是朝夕碰面的人,白天的锤子斧头和晚间的电视收音机无不互相叨扰的人,半夜里把床铺前的墙壁弄出砰砰声,把另外一边的夫妻震醒的爱侣,你能够以“邻居”这一没有实际内容的标签来囊括吗?一位春风得意的华裔小姐,穿着高级罗兰系列,走出1832号的大门,在花旗松下款款而行,后面跟一条如今在日本宠物市场最抢手的“吉娃娃”小狗,这当儿,如果一位急于为自家儿子找对象的老爸居心叵测地问你:“她是谁?”你满足于以无往不胜的耸肩搪塞吗?有一次,邻居门前徘徊着一位俊秀的少年,他一边抽烟一边打手机,手机打不通,便来按我的门铃,我问他什么事,他毫不以打搅人家为耻,气盛声雄地问:“你知道夏威夷的州号吗?”我也不因他吵醒我的午寐而懊恼,上楼翻了电话簿,给他一个满意的回复。事后我才后悔:刚才干么不顺手推舟,在闲谈中掏掏他的底细?                            

        没有熟人,没有朋友,没有建立任何种类的“人脉”,这4年,若论人家关系,一言蔽之:白过了。刚刚看了一则笑话:两只老虎商量,到哪里去吃人。去村里?人抱团,一有响动,八方呼应。城市如何?居民老死不相往来,随便攻击哪一家都行。说来不错,911恐怖袭击,宾?拉登这只穷凶极恶的“老虎”,要撕噬的就是纽约这样的大都会。

        不久前,在伊拉克被俘虏,后被特种部队抢救出来的女兵洁西卡?林区(Jessica Lynch),养好身体后回到维吉尼亚州的家乡,受到居民们无比热烈的欢迎。在电视上看到,林区的老家,树木上飘扬着黄丝带。她坐在敞蓬吉普车上,向沿路的群众挥手。我想,如果林区小姐是我这部落的居民,可能排出这般盛大的场面?不是全不可能,但肯定不会是自发的,须由传媒和本区的市议员,加上以附近教会为主体的团体合力,挨家挨户地送传单,约定时间,大家才会走出门来集会。到这阵子,大家才有机会拜识英雄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至于欢迎的仪仗,该到两三个部落以外的“彼得之尼尼初中”,找从未谋面的校长去借。以中国人的势众,到也是开设在日落区的“咏春武馆”去,请教头领上一个狮子队来,也不是不可行,鉴于大伙的爱国热情一起高涨,该不必给腰束红绸带的龙虎武师们送例行的红包。

        也许有人问,一个部落,总有一些共同的利害关系,需要集体行动吧?比如,无线电话公司要在街旁安装一个类似电视天线的功率放大器,而这种可能辐射某种射线的装置,据说多少对人特别是对儿童的健康造成伤害,部落里的活跃分子闻讯,自然加以反对。但是,单个的抗议效力有限,必须群起而攻之。该怎么办?只能沿用上述办法,要么冒挨冷语乃至臭骂的风险,逐家敲门通知,征集签名;要么在街角的电线杆上用订书订贴上通知,让大家心中有数,然后在周末派遣热忱分子,堵住部落两头,让每个外出遛狗的、跑步的、买菜的、上茶楼的,都在请愿书上写上名字才放行。至于电邮和电话,也未尝不可用,问题是,如今这些资讯日益成为隐私,你未必能收集得到。须知,在联邦今年明令禁止滥作电话推销前,掌握众多个人资料的大企业,如银行和信用卡公司,是把这些资料整批出售以牟利的。

        记得在前年,我因每天拂晓都被鸟叫吵醒,撰文《相忍为鸟》,探讨驱逐恶鸟的途径:“向鸟王投诉乎?向警局报案乎?向鸟的天敌如蛇类猫类求援乎?也许,最有效的办法是手拿竹竿,跨过道道篱笆,直捣鸟的会议室,如果一连几夜都捣捣它们的蛋,它们大概不得不移民别处。可是,乌天黑地的,随便闯入人家的后院,主人以为来了盗贼,提枝来福枪出来,向黑影点射怎么办?单是为了‘驱逐不良鸟类’这举措,至少要在本街区召开三次居民大会,组织一个‘协会’,制订章程,选出理事长、财务和秘书来,才能实施。第一步,侦察鸟的所在树。二,制出驱鸟方略。三,实际行动,按小时给驱鸟志士付薪,酬劳从驱鸟协会的入会费中支付。可是,我们这个中产阶级社区,尽多热心于环境保护的慷慨之士。把自然糟蹋够了的人类,为了睡得好一点胆敢赶跑宝贝鸟儿,他们岂会坐视?不高举标语,砸掉‘驱鸟协会’的牌子才叫活见鬼。”计穷之余,只有一法:忍,从相忍为国变为相忍为鸟。

        也许,又有好事者问:恶鸟可忍,那么,恶人也忍吗?这里治安还好,大的罪案很少发生。但不可掉以轻心。一些贼子专向中国人的住宅下手,为的是炎黄子孙爱在家里放黄金钻石一类首饰,还有现金,进屋搜掠的,很少空手而回。怎么知道屋子住着什么人?最简便的办法看门外有没有堆着鞋子,“门泊东吴万里船”一般摆满鞋子的,必是值得进入的老中。为了自卫,好些人家安装了防盗警铃。有些人家则来个“死诸葛吓生仲达”,在门上贴上英语的警告:“本住宅已经加入社区防范系统,如擅自闯入,必报警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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