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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09-2-28 09:00 | 作者: 范迁



       
       年轻人让他在床沿坐定,退后两步,对他行三鞠躬礼。再抬起头来:先生救治大恩,无以报答,唯有谨记于心,日后同样施与人罢了。
      
       他一下子呐言,等年轻人坐下后,才问道:确定了要走吗?
      
       年轻人道:先生一片好意,我岂不心领?我也想完全复原才启程,但不瞒先生说,家道不景,出来不敢带太多的银钱,总要留些让寡母度日。不想因病耽搁,囊中盘缠几近用尽,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程。二则真是与人约好,在西安会齐,再由人带路进去。晚了只怕被撇下,那可落个进退不得的局面。
      
       他道:就是去不了,你可以回家啊。你老母看见多日未见的儿子返回,不知有多高兴。古话还说;父母在,不远游。你父亲不在了,老母更需你的陪伴。
      
       年轻人似被触动了,低头不语,须臾抬头道:父母养育之恩岂敢忘记?只是当下乃非常时期,国破何以为家?我如在家守了老母,别人的老母就可能被戮。人人守了老母,吾之母国就可能不复。我虽愚钝,这点道理还是不敢忘的。
      
       他长叹一声:你既去意已决,我也不好再劝。只是一路小心。这儿有些药丸,如路上身子感到不好,吞服两丸,不至有事的。
      
       年轻人接过药盒,揣入衣袋,谢过。又从内里贴身口袋掏出一绵纸包裹的物件,放在桌上,打开,一枚杏子大小鲜红若血的鸡血石呈现在眼前:先生施恩甚多,无以相报,这枚鸡血石是家传之物,不是什么名贵之材,好在晶莹剔透,留给先生作个念物吧。
      
       他也不推辞,只说:还有一事。。。。。。
      
       年轻人恭敬道:先生请说。
      
       他却略显烦躁,起身在房内走了两圈,回来坐定,正色道:昨夜我为你起了一卦,卦象凶险,本不想惊吓你。但心中不安,寻思解脱之道,半夜长考,只求得半解;即‘甲乙’两字在西北为大凶,凡是这两字出现,必要走避,万不可存了侥幸。切记,切记。
      
       年轻人一脸迷惑,不作声。
      
       他板起脸:再次叮咛:天机莫当儿戏。
      
       年轻人直语道:先生好心指教,我当然铭感于心。只是想来有些不解,我想先生说的西北是指延安吧。如今延安招徕人才,共同抗日,我去投奔,只会欢迎。如果说是在西北与日本人作战而殇亡,那我离家时已作了准备,万不会逃避的。。。。。。
      
       他打断道:你说的是人寰,人寰之上还有天道。
      
       年轻人不服气地说:还请先生解说释疑。
      
       他斩钉截铁地挡回去:天道不能解释,只能服膺,只能敬畏。
      
       年轻人不想争辩,敷衍道:好吧,好吧,我记着先生的话就是了。
      
       他却进逼一步:你不相信!是不是?
      
       年轻人道:既然先生下问,恕我直言,我是读新书的,关于算命占卦,风水命理,只是上古时代人对自然之事不了解罢了。照先生之说,人也是有灵魂的?可是现在科学证明了灵魂的虚幻,人一旦死了,就腐烂了,归于泥土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从没人见过灵魂是怎么样的。
      
       他眼光里透出一股怜悯和不屑:夏虫岂可语冰?
      
       年轻人还想争辩,却想起他是老一辈之人,况且还刚救治了他的重病,便换了轻松点的口气:这却是没办法验证的事,既然我们活着说不准,哪一天死了,万一真的发觉是有灵魂的话,那我的灵魂就来向先生道个歉吧。
      
       他心一寒,作不得声,年轻人把生死说得那么轻巧。
      
       过了一会才正色道:生死岂是你我随便说得?你们年轻人,要活得长一些,活得好一些,我们老年人才觉得踏实。你母亲也会如此作想的。
      
       年轻人赶紧说:先生教训得是,我会时刻想着老母在堂,自己处处当心。希望早日驱除鞑虏,届时回家奉侍高堂,也一定前来拜谢先生。只是明晨一早动身,还有些物品要收拾,也须与道长结一下账,就此告辞了先生吧。
      
       年轻人走后,他若有所失了好一阵子,酒喝得多了,棋也下得心不在焉,时间一久,道士也看出来了,说:道观附近的野猫,喂了几次食之后熟了,过一阵听不到它们的叫声,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也会担忧起来。你亲手救回来的性命,当然更为牵挂。不过,不管缘分深浅,人各有命,祸福最后承担的也只有自己。旁人嘛还是丢开些好。
      
       他闷闷地不作答,意兴阑珊。
      
       道士又说:你的老友泥鳅和尚不是一直邀请你去做客吗?雁荡山离这儿也就是十来天的路程。何不出去走走,散发散发,在山川之间滌荡一下郁气,在杯酒之间品味一下人生?我们都是一幅皮囊而已,这幅皮囊什么都能往里灌,只是灌了太多的郁气要胀破的。
      
       他依了道士的劝说,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往雁荡山迤逦而去,日行桃林,夜宿津渡,登山川大谷,涉深泽浅滩。问路向樵夫,饮浆于漂女,遇大城则盘恒五六日,过小镇也借宿一二晚,走走停停,随心所至,倒也逍遥自在。他随身携了年轻人所赠那枚鸡血石,独处之际会取出摩挲赏玩一番,那石头通体剔透,殷红若血,捂热了在手掌间如一颗心脏般地鲜活搏动。他凝神静观良久,终不忍看,仔细收藏于行囊中。
      
       半年始返,主持接着,简单晚餐之后依然安排在北房住下,连日奔波,筋骨劳乏,及枕入眠。睡至半夜,忽觉有人进门,立于床前。定睛看去,竟是分别大半载的年轻人,浑身土色,形容枯槁。坐起惊问:你如何返来?几时到的?年轻人稽首长拜:我已在此等候先生几日了,先生再不来,我只怕等不及了。他心知不好,遂问:路上是否平安?病情是否有反复?年轻人道:服了先生所赠药丸,倒还撑得过去。经西安,到了延安,也被收编,开荒种地,开会学习,虽劳累疲乏,但也耽得过去。只是运动一个接一个,今天整风,明日交心,我们沦陷区去的人,哪经过这个?弄得人无所适从,有时不免发几句怨言,不想祸事就此临头。三月前兴起一场整肃AB团运动,诸多牵连,单独关禁,刑具逼供,有人经受不起,胡乱攀咬,沦陷区去的人大部被牵涉进去,我也在其中。。。。。。
      
       他诧异道:何谓‘AB团’?
      
       年轻人摇摇头:我至死也不明白何谓‘AB 团’,这两个洋文字并无特殊意义,就像中国‘一二’或‘甲乙’。。。。。。
      
       他惊跳起来:我不是告诉你‘甲乙’为大凶吗?你真敢不相信?
      
       年轻人黯然:网是一点点收紧的,等你发觉已身陷囹圄了,插翅难逃。其实我也是留了意的,只是没想到洋文‘AB’ 就等于我们的‘甲乙’。这是我关在黑无天日的地牢里才悟出来的。
      
       他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寒透骨髓:天机难违。
      
       默然良久,他抖嗦着嘴唇再问:后来呢?
      
       年轻人道:没有后来了。从关进黑牢起就没见过天日,最后被拖出去也是一个黑夜,一排大坑等着我们,人被推倒在坑里,一锹锹黄土就劈头盖脸地掩了下来,以致我今天来见先生还是满身黄尘。。。。。。
      
       他大慟:还不如当初不救你,免了惊吓,也存了尊严。
      
       年轻人再拜:一日生命也是可贵,得先生援手,多活二百日,虽历经苦痛,但悟出人间的惨烈与真情,也不虚枉了。此次前来,一为拜谢先生大恩,二为实践诺言,来跟先生道个歉。。。。。。
      
       他已泪流满面:如此世界,枉生为人。你此去决不要再入轮回,宁愿化为顽石,或水流,或清风,无影无踪,无形无状,无来无去,同老于天地。说罢不能自已,掩面痛哭。
      
       慟哭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翌日,他吩咐道观为他准备几味素筵,小道士捧了碗碟去北房中,惊奇地看到桌上供了一枚鲜红的鸡血石,三支迦南线香袅袅而起。
      
       (谨以此文纪念早逝的王实味)
      
        2008-11-18  柏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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