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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

发布: 2012-3-08 19:29 | 作者: 陈昌平



        虎子?张总想了想,觉得这两个字是可以接受的。老虎还是动物呢。那么,墓碑上就写这两个字,你看怎么样。门口就有刻碑的,很方便。
        不动土就行吧。刘红军嗫嚅道。
        第三个,你听好了,既然埋进来了,就得按照这里的规矩办了。
        没问题呵。刘红军应承道。
        张总感觉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着重强调道,这里是宠物陵园,祭祀宠物有祭祀宠物的规矩,不能像人一样烧香磕头的!
        宠物的……规矩?刘红军迟疑地说。
        恩,宠物规矩。张总肯定道。
        刘红军低下头,使劲地搓手,不说话了。
        这是我的约法三章。你考虑考虑,能接受就接受,也别勉强。张总淡淡地说。
        唔,刘红军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算是答应了。
        张总看到他的破摩托车上放着祭品,正色道,今天,你就别祭祀啦。先把墓碑换了。哪天祭祀,你先告诉我们一声。
        那就明天吧,明天行吗?刘红军赶紧说。显然,他怕张总反悔。
        一晚上,张总都觉得别别扭扭的。今天的事儿又一次触动了他。陵园经营不好,价格偏高是重要原因。可是,现在什么不涨价呵?!别说房子,葱姜蒜哪个不涨呵?说到底,还是经营范围窄了点。要是能多埋点刘德才嘛,效益就不一样喽。只是,违法经营的后果是他必须掂量的。如果走漏风声,工商、公安、民政、林业、卫生这些大爷哪一个不上门找麻烦啊!再说了,价格怎么计算、如何悄悄地推广、如何有效地约束,这些都是让人头疼的事情呵。想到这里,张总后悔了。有必要冒这个风险吗?今天的事情,是不是欠妥啊?他后悔自己在刘红军跪下之后,心软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总吩咐下属,给我盯着1403墓地的动静。他已经想好了,开个高价格,他能接受就接受,不接受就走人。
        中午,有人报告,1403来人了。张总走到窗前,又看到了那辆摩托车。刘红军带了一个刻碑的师傅,提溜着一个大袋子,溜溜达达地走到墓穴跟前。
        张总拿起了望远镜,看到刘红军跟刻碑的师傅在比划着什么,然后师傅把墓碑卸下来,反转过来,在上面开始刻字了。刘红军东张张西望望之后,从墓穴里搬出一个包裹,摆在地上,然后从袋子里往外掏东西了。
        他知道,这是准备祭祀了。他必须亲自去监督一下。
        离墓穴不远,刘红军看到了张总。他手忙脚乱地把地上东西划拉起来。等到张总来到近前,他已经收拾利落了。墓穴敞开了,外面摆着骨灰盒。骨灰盒前面摆着两个一小碟子。一个碟子里放了一根大骨头,一个碟子里放着几个饺子。
        张总一下子就闻到了一股白酒味。他压抑着恼怒,你记得我昨天说的话?
        记得,约法三章了。刘红军指了指泛着油光的大骨头,低声道,这不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嘛。
        你袋子里是什么?张总扬了扬下巴。
        没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眼瞎?!张总提高的声音,几乎是在命令了,打开!
        刘红军悻悻打开袋子。袋子里包着一大堆的祭祀用品——牌位、照片、香炉、冥币和半瓶白酒,还有一些油炸食品。
        狗还有喝白酒的?!张总怒斥道。
        不是,不是。刘红军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急得有点磕巴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一定按照你的要求办。
        张总四下望了望。他在评估这件事情的不利影响。好在墓地没什么人。他看到墓穴里面还有一个红包裹,于是面露疑色,那是什么?
        刘红军哈下腰,拎出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付花镜,两颗油亮油亮的核桃,还有一个羽毛球筒。张总用脚虚踢了一下,冲着球筒,这是什么?
        刘红军打开球筒,从里面顿出一卷纸。纸上还套着塑料袋,缠着绳子,打着死结。他用牙尖把死结撕开,然后把纸卷展开了。
        如果这时候张总让他把纸卷塞回去,就不会有下面的故事了。但是,刘红军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了。他把纸卷展开,摊在张总眼前了。
        这是一叠卷得紧紧的奖状。
        乍一展开,张总随即一怔——红旗起重机厂。的确,奖状下边用毛笔写着红旗起重机厂几个字,发奖时间是1963年8月,盖着大红钢印。
        我也是起重机厂的!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好在现在的张总已养成一个习惯,开口前总要把想说的话在心里过滤一下、审查一遍。这句话显然没通过审查。
        奖状一张一张地展开。劳动模范、生产标兵、技改典型、革新能手、先进工作者……刘德才的名字跟熟悉的领袖头像、红五星、齿轮、麦穗等一路同行,从五十年代一直走到八十年代。年代久远的奖状,纸张泛黄,但边边角角一点折痕也没有。
        起重机厂、劳动模范……这几个字在张总脑袋里电光石火地碰撞。他蓦然想起,这不是七车间的老蔫吗?他弯下腰,从袋子里拿起相框。一张黑白遗像,一个粗眉大眼的老人神情腼腆地微笑着……没错,就是老蔫!
        他们不是一个车间的。但是全厂哪有不知道老蔫的?全市闻名的钣金大王,没有他做不了的活儿。那一年,老蔫拿了全国冶金系统锻工比赛第一名。从北京回来,厂子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大解放的车头前面顶了两个大大的红字:报捷。老蔫一下车,就被披上了大红花,拥上了车厢前面。他的身后,是满载着喧天锣鼓的一溜卡车……那场面、那阵势,让张总他们这些学徒工看的呵。
        那些年,比遗像年轻许多的老蔫,几乎一年四季在工厂正门口的宣传橱窗里微笑着。上班看见他,下班看见他。老蔫笑眯眯的面孔,成了厂子的一部分,也成了张总青春记忆的一部分。
        老爷子可拿这些玩意当回事儿了,一再嘱咐我跟他埋一起。刘红军无奈地说。见张总没言语,他把奖状胡乱卷起来,塞回球筒。
        旁边的师傅把墓碑搬过来了。只有虎子两个字。没有生卒年。素净,孤单。
        1403墓穴的左边,墓碑上刻着一行字:臭宝 爸爸妈妈永远想念你。1403右边的墓碑上写着:艾迪 感谢九年陪伴,正中是一张西施犬的彩色瓷像。
        你放心吧,我肯定遵守你说的约法三章。刘红军准备把骨灰盒放回墓穴了。
        张总猛地伸出手,拦住了他。他一哈腰,把照片和牌位取出来,端正地放在骨灰盒的前面,然后把刘军带来的祭品依次摆好。接着,他拿过白酒,旋开,沿着墓穴,把剩余的白酒哗啦哗啦地倒了一圈,再掏出烟,点上,轻吸一下,把香烟搁在照片跟前……张总的动作很快,也不说话,像是默默地做着自家的事情。
        牌位中间写着一行有点歪斜的毛笔字:先严刘公讳德才老大人之灵位。烟头被风吹着,一明一灭,仿佛有人在大口大口地吸烟。张总燃起一根黄香,用大拇指、食指将香夹住,余三指合拢,双手平举。他盯着牌位,低声叨咕了一句,刘师傅,委屈啦。说罢,恭敬站定,举着香,缓缓地鞠了三个躬。
        他鞠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恨慢。一鞠躬的时候,他想,这是给刘师傅的;二鞠躬的时候,他想,这是给刘师傅的;三鞠躬的时候,他偏偏神差鬼使地想到了自己,就算是给自己的青春吧……鞠罢三个躬,他的眼眶就湿了。
        把香插进香炉,他扭头便走。他不想看到虎子那两个字,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可刘红军却跟在他身后,声音梗咽着说,张总,今天我提早来的,在墓地转了转,发现了不少问题。我觉得至少还有一个墓穴有问题。
        见张总没有回头,刘红军冲着他的后脑勺,表决心一样提高了声音,你放心,我一定把他们揪出来。
        张总停下脚步,重重地叹了一句,刘师傅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孬种!
        刘红军站在他身后,一脸错愕。
        2011年大连虎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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