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琴的四月
发布: 2012-3-08 19:08 | 作者: 周瑄璞
七
曼琴生下女儿的时候，快三十四了。妈说，我身体再不好，总是能给你看着孩子的。
小孩不到一岁，正是离不了人的时候，妈突然流血不止，送到医院，医生说是子宫癌，这病没治，病人会常年流血，流到一定程度就得输血，否则，命不保矣。输次血，住次院，得花四五千，每年至少得输两三回血。
城里那片地方终于要拆了，爸也住到了百胜这里。百胜、丽华把大卧室腾出来让两个老人住，他们住小卧室，儿子睡客厅。爸和妈还是睡不到一张床上，一人一个单人床，中间两个小床头柜，各人的东西放在各人的床头柜上。这正像是医院里的床位一样。曼琴妈觉得她总是在医院里，夜里她身上不舒服，难受地哼哼两声，曼琴爸本是面向她这边睡着，听见她哼，气呼呼地一翻身，给她一个后背。
妈向曼琴诉苦，你看看你爸，我们都七十多的人了，年轻时候再过不到一起，老了老了，他也不给我一个好脸，他那时候那样打我，我现在都不记了，我们还能活几年，就不能和和气气的吗？曼琴给爸说，你就不能陪我妈出去转转，玩玩？你看看人家，老两口拉着手散步呢，买菜呢，说说笑笑的，多好，你们咋就不能？你叫我拉她的手散步？门都没有，爸哼一声扭开头去，不再回答她的话。
妈在医院里输血，爸在家里该干吗干吗，也不去医院，一直显得无动于衷。这天百胜他们从医院回来，大家凑在一起，说钱的事，百胜说，爸，我和曼琴负担太重了，你能不能把你攒的钱拿出来点？
爸说，我看，叫她死了算了，一死你们就解脱了，她这病，全都是自己作的，今天，我把话都给你们说了吧，小的时候你们只知道我打她，可为什么打她？唉，丽华也不是外人了，都说了吧，你妈年轻时候就不正经，从兰州来，为了跟我结婚，把她自己的女儿送了人，跟我结婚后，又跟别的男人胡跑，刚生下你们一个哥，不到半岁，她就又跟一个男的跑了，半夜，趁我上夜班时，把孩子放家里，跟着人家坐上火车走了，跑上海了，逛花花世界去了，我下夜班回来，孩子捂死在被窝里。你要跑就跑，有志气别再回来。那男的是个骗子，准备把她倒手卖香港当妓女，她才跑回来的，你说，你回来后我要你，可人家单位能要你吗？三个月跑得不见人影，跟单位一个交代都没有，她再去单位，人家早把她除名了，要不是，她解放前参加的工作，咋说也是老革命，现在一个月少说退休金四五千。再说说她是咋从兰州来的，几年后，他原来那男的找来了，我才知道情况，那男的是部队上的一个干部，给别人私刻了一个公章，现在这不算啥事，可那时要判刑哩，他判了三年刑，只三年呀，你妈她就不等人家了，她一天没有男人都不行，她通过另一个战友，把自己调到了西安。那男人来找她可不是想跟她复婚，他是要找自己的女儿。找到郊区那一家，人家说什么不放人，那男人哭着走了。你们猜咋着？那男的后来平反了，落实政策了，人家在兰州军区是大官了，前几年还又来看自己的女儿，郊区那老两口死了，他就把自己女儿调回兰州，你妈她无情人家有义，女儿临去兰州前还来找她告别呢，坐着她爸的专车来的。你们记得那年春天，有一天你妈下班哭着回来的吧？就是那天。她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跟人家离婚，悔得肠子都青了。虽说是人的命天注定，可人也不能太作了。就算是她没有当官太太的命，她就是跟了我，好好过这种穷日子也行啊，可她天生就是贱女人，不是跟这个男人就是跟那个男人，跟一个男人就跟人家胡跑，把你们扔在家里，那时你们都小，不记得，我只给你们说你妈走亲戚去了，她常常几个月、几天不在家，这你们总是记得吧？要不是为了你们，我早就不要她了。她每次回来，我还是收留了她。她名义上是跟我过日子，其实她跟过多少男人谁也说不清，你们说我怎么不打她？打死她我都不解恨。现在她的这种病，是老天爷对她的报应，你们想想，想想吧，你们也都是结过婚的人了，她要是过正常的生活，那子宫咋能得癌呢？我看电视上说，得癌的都是遗传的，那叫没法了，可她这，可不净是自己作的吗？老天有眼啊，你们说，像她这种人，活着干什么？她没单位没医保，你们有家有孩子，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还要每年拿出一万多给她治病，你们要是愿意，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是不管，我每个月就一千块，住在你这，买菜我包了，还要每月攒下几个钱将来给我孙子上大学用哩。
明亮的灯光下，百胜、曼琴、丽华三个人，互相看着，都在心里算着账。如果每年输三次血，就是一万五，一万五呀，平摊到每个月就是一千多，百胜的工资啥都别干只给她输血得了。曼琴和小张加起来倒是每个月有四五千的收入，可要还房贷，要养活孩子，还要生活，曼琴怎么能够去给小张说，我们每年拿出一万五吧，给我妈输血，还她年轻时生活放荡的债。
还有百战、曼莉、小光呢，问问他们，兴许能拿出来一点。过年大家聚一起的时候，提起了这事，百战说，他一家三口，除了每个月吃饭的钱，拿不出一分多余的，要钱没有，要力气是有的，要不，下次咱妈住院的时候，我来陪，我来伺候，扶来扶去，背上背下，这总行吧。曼莉更干脆，我没钱，现在给大安治病的钱都没呢。曼琴说，那，你借我的钱，还一点吧，也不是一下要，以后，妈每次住院，你还我两千，这总行吧？曼莉说，我尽量吧。曼莉临走的时候，爸说，曼莉你换电话了？那天给你打说是空号，你再留个号码吧。曼莉说，我没电话，我用不起电话了，我平常开车在外都是打公用电话。爸说，那你住哪呀？拆迁后我们还不知你家呢。曼莉说，我说不上来，我有时候开车回家都找不到家门呢。曼莉匆匆走掉了。曼琴给小光说，小光，你看你大妈病成这样，从小她对你咋样，你心里都清楚吧。小光吭吃半天说，那，以后大妈每住一次院，我掏一千，咋样？曼琴说，好吧，你现在这个酒店管吃管住工资两千五，每个月给你大妈二百，你五百零花，剩下的我都给你存着呢，你将来买房、结婚时，我一把交给你，从现在起，你大妈住一次院，取你一千块。曼琴当着大家的面说，今后妈住一次院，百胜、小光各掏一千，剩下的，由她曼琴来掏，而且这一切，不能让小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