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并不走出来迎你，也不因为你来了抿嘴唇捏脸颊，自顾摘架子上的豆角。你在栅栏边蹲下来，才发现白裤子的裆裂了。
你手捂着后身躲进躲豆角架下。兰花放下盛豆角的柳条筐，顺手把筐边的几棵苇子拔了，才来招呼你。
“我想找根针，把裤子缝了。”你嗫啜着不敢站起来。
“哎呦，裁缝家的丫头要跟我借针缝裤子！”她拍了拍大腿叫，“裤裆给绷破了？骑驴骑狗骑的，还是给哪个巴郎子撕烂了！”
“是克里木……”
“给他拉破了！他真的做啦？”兰花睁大眼睛，声音和眼光尖尖的像刺一样扎人。
你盯着她脸颊上发红的雀斑，不知道她的话是啥意思，眼睛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想看出她说的意思，可那眼神里的意思你一点也弄不懂。
你躲进兰花堆着柴禾的灶间，把裤子脱下来，让兰花帮你缝。
兰花眼睛朝你闪了闪，把雪白的裤子里里外外翻看了一遍，又提起来抖了抖，土沟里沾来的白色芦花毛茸茸地扬起来。兰花不声不响帮你缝好了裤子，抬头看你：“看你站着像根葱，细溜溜，硬生生的。”
她用牙齿咬断了白线，“他在你家里扯了你裤子？”
你浑身又开始发抖：“爹爹出门前让他帮忙给我家园子浇水。园子的地都是湿的。爹爹明天回来看见那些大丽花倒了，肯定会骂我。”
“这裤子上有股香气……”兰花朝你的白裤子撇撇嘴。
那天夜里，兰花让你住在她家，她说，怕哈克里木夜里又来找你。
晚上你早早睡下了。到后半夜，被一个声音惊醒了。你睁开眼睛，屋子里漆黑，梦里听到这个声音，你都认得那是克里木的。那个声音就在炕那头嗡嗡响：“把这个脱了，让我过过瘾……”
“你今天白天扒这丫头的裤子，晚上就来扒我的……”
“没扒成。谁跟你说的？”
“嘘，她就睡在我炕上，小声点……这么粗实……”
“维族男人是不是比回族男人厉害？”
“那时候到底年纪轻，不经事，对这档子事儿没个性情。初夜里，下身的血把毡席浸了个精透。金贵抽出身子问，以前身上可行过经血，我浑身硬挺挺地躺在坑角直摇头，以前就没见过经血啥样。怕是那次经血和处女红一起来着了，结婚还不满十四岁……”
夜里你迷迷糊糊的，闻到了大丽花腐败的香气，还听到了大片的花倒下的沙沙声。
天照常亮了，夜里的事跟睡梦搅合在一起，第二天起来，你就把它忘一边了。
过了些日子，兰花夜里要你去给她做伴，你的头就嗡嗡响，耳边又听到那些梦呓一样的声音。
兰花说：“我想把麦子收完，就去医院看看那个活死人。这些日子老是头晕恶心，晚上睡不好，像是有喜了。到医院跟他住几天，有喜说出去也就正常了。”
兰花又叹着：“跟维族男人和跟了回族男人生出来的孩子，长得不一样，万一生个黄毛绿眼珠，人家看出来咋办。”??
到了冬天，兰花的肚子穿上棉衣也藏不住了。
开春，兰花养下个男娃。可就是一个劲地吃奶水，不尿也不拉，有进的没出的，肚子胀得像只玻璃虾，青白透亮，过了三天功夫，殁了。
医生说，怕是往后没指望生养了。这年兰花刚十六。
兰花哭得伤心伤肺，结果月子里害了场怪病，后背上开了刀。刀口长住了，骨头缝没对好，背上落了个碗大的包，看着像个驼子。走路叉着两腿，腿中间能跑过去一只狗，背上的罗锅用又厚又大的黑盖头遮着，人看着越发的矬了。 自打死了娃，兰花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蚀下去了。半夜里咳嗽、盗汗，喘得上气接不下气。她担心自己也得了肺痨。
地里的稻子要收割了，场又要人打，单薄的身子分了四下里忙，兰花红润的面色变得灰黄，又厚又大的黑盖头，严严地遮了那驼处，远看着头腾腾地架在肩窝里，把个细瘦的脖颈子挤得都不剩了。
地里、场院里刚打折完，天就转冷了。兰花把金贵接回了家养病。
金贵的病一天重过一天，嗓子眼里像是扯开了风箱，呼呼噜噜乱响，痰里还加上了血块。没捱到开春，就咽气了。
金贵刚一死，兰花他爹看到房子空了，就忙不迭失地带着兰花她姐兰芝，从口里上来了。
当年他爹做主要嫁给金贵的本该是兰芝，这女子粗手大脚，能干得很，家里就靠她吃饭。他爹看兰花年纪小，身子骨又单，吃不了苦，想把她早点嫁了，也好少张吃闲饭的嘴，就连哄带骗说：“兰花，嫁给汉子可以吃肉享福。”
如今瞧着自家兰花蜡黄干瘦，全失了以前活泼的俏形不说，也没汉子养活，靠自己扒饭吃，他心里苦得直念叨：胡达呀，是我做孽，让女儿年轻轻守了寡，往后日子咋过！
你看得出早已谙事的兰芝一只眼睛替妹妹难过，另一只眼睛里暗自在庆幸自己免了身受灾祸。
兰花她爹吃住了一些日子，眼见面袋子一天天矮下去，心里盘算开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要过活，就得嫁汉子。兰花刚没了男人，婆家要她守过三年。赶明儿先给兰芝寻个合适的主儿，自家也好两处转转寻两口闲饭吃吃。
兰花他爹闲来没事东家转转，西家串串，把个心思向外头人家抖露了，早有贪馋的主儿急不可耐地寻上门来，无事蹭着不走，对着姊妹俩的脸子过干瘾。
村子里那几个光棍汉，成天你来我去，跑得麻利，今儿这个送梨，明儿那个送蛋，父女仨出了冬，就像坐了场月子，脸都吹起来了，你成天钻在兰花家，天天有好戏看，还解了嘴馋。连克里木送给兰花的鱼肝油，也被你偷吃了不少，那些香喷喷的胭脂香粉雪花膏，你也没少抹。
有女不愁嫁，到了天暖，他爹给兰芝选了门亲。兰芝脱了旧袄，换了新袍，盖了大红盖头，过门了。那宝贝女婿是光棍一条，爹跟着兰芝进了女婿家，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成亲后的兰芝满面喜气，盖头也换成了粉白的。
守寡的兰花顶上了黑盖头，走路两条细腿叉着，人看起来凄惶的很，那背也越发地驼了。
隔了一些日子，兰花缓了口气过来，在井台边碰见问你：“你知道努尔古丽的孩子怎么样了吗？”
你反过来问她：“努尔古丽生孩子了？他爹是不是那个维族当兵的？”
“我看是她后爹肉孜的，割麦子的时候，他怕努尔古丽晒着，还给她搭了个草篷，最后自己也钻进去了。”兰花说：“在医院里，孩子的头都出来了，又被肉孜一拳打进肚子里去了。”
“……”你恍惚着。
“我跟努尔古丽去茅坑，她根本没有蹲下身子去解手，从胯下抽了一叠湿布出来，又从包里取出一叠干布垫上。她生孩子生得下身都漏了。”
你想起了努尔古丽缠着白布的粗笨的腰身，想着大坑里换垫布的努尔古丽的样子。井里的水似乎一下子涌上来，在你眼眶里打转。
兰花叹着气说“胡达”，你也跟着叹气，但又不知道自己为啥叹气。你听不习惯兰花说“胡达”，她很少这么说。你不想跟她说 “胡达”，你害怕跟着她学，你就会变成她那样，驼背，矬个子，干黄的脸上满是雀斑，嘴唇再咬，脸颊再掐，也出不来一丝血色。你也不想跟努尔古丽一样，连尿尿都要尿在垫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