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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眉立?(下)

发布: 2011-12-22 17:22 | 作者: 陈谦



        可雯接过它,说,请等等。转身走到里屋,拿出纸箱上的那支黑墨画笔,翻开扉页,将那行纯蓝色潦草斜长的字,三下两下全部满满地覆盖完毕。原来这样容易啊。可雯住手时,吐出一长气。这种黑笔英文叫“Permanent Marker”——永久性画笔。想到“永久”二字,可雯嘘一口气,自语道:Yes!
        可雯再一次将书递给“大狼”。“大狼”将书扔进背袋里时,可雯听到了清晰的一声“咚”,心静下来。她再一次说了谢谢。“大狼”点点头,走出大门,突然又回头说,噢,忘了告诉你,我们美国人都是无根的。我爷爷是波兰移民,我还没去过波兰呢。旅途愉快!
        客厅里除了一地的光明,空无一物。可雯将那收据捏在手中,想了想,三下两下撕成碎片,走回厨房,扔到垃圾桶里。别过了,我的眉立——可雯在心中轻叹一句,转过头去。轻薄的窗纱被海湾上空吹来的风扬起,像两条妙曼的长旗在空空的大厅里纠缠,满目是窗外水天合成的迷蒙灰蓝。
        视线中两艘食指般长短的远洋货轮在水面上拉出漫长的波纹,将海湾跟天空的质感分离出来,象极二零零五年的初秋,她站在香港科技大学的廊桥上,眺望到的清水湾的天光水色。
        象极。
        可雯当时正从香港科大电子及计算机工程系的会议室走出来,刚结束了和系里张教授及其研究团队的会议。可雯在“金橡子”负责投资的一家光纤公司,是几个在硅谷的香港工程师创立的,张教授他们是公司的技术合作方。可雯要去往启德机场,赶飞上海虹桥,参加她主管的另一投资项目第二天在上海的评估会。
        可雯在廊桥上站下来,看到清水湾开阔的海面上的点点波光,心忽然很软。她折回去,找到一部投币电话,对着手里的掌心电脑,开始拨打前两年从桂中老师那儿拿到的晓峰电话。晓峰从伯克利加大电机工程系拿到博士学位后,多年来一直被母校桂中列为杰出校友。可雯听说,他这些年通过姨妈向桂中捐了不少款,却从未在校园里再次出现过。学校的老师还告诉可雯,晓峰如今定居香港,非常成功,回国都是坐的私人飞机,带着桂林的亲戚们飞来飞去到处旅游。可雯再问细节,人们又语焉不详,只由可雯从校友通讯录里抄下一串号码。很多年了,可雯频繁出入香港,每回飞机贴着九龙塘密密麻麻的高楼,如履薄冰般地下降时,她都有落地后马上去拨打那个号码的冲动。可当她的双脚一在香港的地面站稳,那在云端里生出的短暂冲动立刻烟消云散。
        那年秋天的下午,可雯终于拨了那个号码。听到第一声振铃时,她紧张地想,若响三下没有人接就放弃。可直到响第五下,可雯才开始犹豫。当第六下响起后,她听到一个桂林口音浓重的男声,随着空洞的电波急速地穿击到她的耳膜:请闷嘿兵果?(请问哪位?)——粤语。我是可雯——她的桂林话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想象着那些词句象一把短小的飞梭,击中了他的喉咙,让他在那头闷出一节长长的哑声。你在哪里?在可雯的屏息间,他问。桂林话,跟她的一样,有些走调了。我在香港,正要去机场,傍晚飞上海。知道你在香港——我马上去机场,他在那边打断她。不用了,不用,真不用,谢谢了——可雯的声音高起来,带上了哭腔。要的,你在出发大堂的大看板下等我。我立刻过去,不见不散。他的急切打动了可雯,她报出了自己的航班机号和起飞时间。
        当可雯拖着行李箱,在机场出发大堂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时,她看到巨大的液晶航班信息看板上,红色字码在频繁的移转中有如火焰迸起。她想起了什么,停下一步,抬手取下那副纯银的长坠耳环,小心搁到兜里。在视女性不戴耳环为有失礼节的美国,可雯早已习惯了在出门上班时将双耳用耳环装饰好。她顺手又将头顶的发卡扯下,任及腰的长发披散而下,覆满她细瘦的背。她来不及抹去嘴上的唇膏和眼影了,也未及换下身上那条风格正式的藏青裙装,步履就有些犹豫起来。
        这时,可雯看到他微笑着从看板下朝她走来。很远,但她立刻读出了那笑里深深的、棕色的忧郁。他朝她扬着手。可雯见到看板上那些火焰在他身后高窜而起,将他身上那件浅色的短袖衫映得通红。可雯拖着行李,退到看板旁边不碍人行走的大柱下立定,等着那抹火焰席卷而来,在她的眼前炸出火光。
        你一点点都没有变,还是美艳如昔!他伸过手来,笑得非常由衷,好像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那些泪水。可雯握住他的手,很温软。她想起他的掌心过去是有些坚硬的,还不时脱些皮,会划痛她的。她的手落在那温软里,她没有对他说同样的话。可雯看到他的皮肤有些深了,带着美国人喜欢的巧克力色。头发剪得很短,鬓脚修得非常齐整,身上是一件极浅淡的灰蓝色T恤,质地精良,一看就是一丝不苟地浆洗熨烫过的;下身是一条沙白色精棉质地的西裤,腰里的皮带和脚上的鞋子都是真皮自然磨出的暗亮。他的脸色比过去亮了,眼睛里的光沉下去,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儒雅,一派对外部世界没有脾气的样子。可雯有些回不过神来,说,真没想到,你如今做了香港人了。他笑起来,说,八年前早又做回大陆人了嘛,呵呵。他走近来,揽过她的肩,揽得亲密却不亲昵,很得体。她下意识地轻转了一下肩,他立刻敏感地松脱了手,去接她手里的拉杆,说,我们到咖啡厅里坐会儿?真的那么急着要走吗?可雯看看表,说,恐怕来不及了。他们就站在柱子旁说起话来。
        他告诉她,他九二年拿到博士学位后,曾想过找她的。可雯一笑,说,那怎么又没找呢?无从找起,他说。可雯抬抬眉。那时她在德州奥斯汀,那个比南宁更为酷热溽湿的城市。大概是看出可雯的不自然,他很快就打住,说,你应该成个家的。可雯想,他是看到了她空空的无名指,就下意识地缩缩手。那时她刚认识明飞。他体贴地微笑,接着告诉她,他在九三年和在伯克利认识的香港女孩雪莉结婚后,回到香港接替了雪莉家里的建材事业。雪莉是家中独女,父母送她去哈斯商学院读MBA,就是要她毕业后回去接班的。如今她事业做得很大,大陆经济在起飞,大兴土木,多少基建项目在上,建材市场前途无量。雪莉在广东云浮、佛山、南海等地开了大大小小十几家建材生产厂,独资,合资的都有,公司前两年还在香港上了市。可雯安静地听他说到这儿,问他能不能看一下他太太的照片。他从后裤袋里掏出一个鳄鱼皮质的钱夹。这个掏后裤袋的麻利动作,让可雯想到他到底是在美国待过的,微笑起来。
        她从他手里接过一张彩色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深红色香奈儿套装,烫着时髦短发的中年女子,谈不上漂亮,五官却十分周正,肤色极白,气质非常好。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从左右中三个方向趴在她肩上,照片中的每一个人都笑容灿烂。雪莉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轻松自信,并没有女强人的气势。可雯的目光盯在她那双修长的手上,问:她一定会弹萧邦巴赫莫扎特吧?他的目光也落到那照片上,笑着说,香港地,这种人家的女孩子,这还用问。可雯将照片递回去,说,孩子们真好看,你真是好福气。他将照片插回钱夹,说,谢谢!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作品。可雯这时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那只硕大的蓝宝石镍金戒指,忍不住笑了说,你的结婚戒指可真够大的啊。他将手伸过来,说,不是结婚戒指,这是伯克利加大的戒指呀,不过是专门订制的就是了。可雯看到戒指上繁复的伯克利标志,又听他说,蓝宝石是我的生辰石。可雯想起来,他是九月出生的。
        他反手往后裤兜里塞着钱夹,可雯笑说,你看上去真有大教授派头了,如今在哪所大学高就啊?他很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可雯走神想,他的牙矫正过了。就听得他说,我的教学任务,就是培养这三个小朋友啊。见可雯一脸的疑惑,他笑着说,我这些年全职在家给他们做 Home Schooling (居家学校)。雪莉对香港的教育系统完全不信任,像美国很多人那样要实践居家学校。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我可是自编教材,真正做到了应材施教,做了很多实践。小朋友都很厉害哦,在国际性的各种数理大赛中都拿很好的名次呢。经常上报纸,在香港很有名呢。
        啊?可雯看到他背后的那些火焰飞窜起来,将他吞噬而去。她摇头。他还在那儿说,香港是不接受这个理念的。我们在南加州有房产,算加州居民。三个小朋友每年夏天都回南加过暑假,在那里参加各种夏令营,专门跟家庭背景差异很大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弥补居家学校学生在社交上的欠缺。他们参加美国学生能力标准测试的成绩一直非常好。反正将来要回美国读大学的,大部分美国大学如今都接受居家学校的学生了。
        可雯很轻地问,那你不就成了眉立了吗?
        他微微一愣,说,她叫雪莉。口气里带着浅浅的嗔怪。
        可雯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你成了眉立了。
        他这回看来听清了,疑惑地问:眉立是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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