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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步桥

发布: 2011-10-13 16:29 | 作者: 贺延光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二十多天,枪未打响,战备也没解除的迹象,士气却有些松懈了。突然,团部通知连以上干部集中到几十公里远的佳木斯,参加重要会议,我们还以为是部署作战计划呢。
        我们驻扎在佳木斯边一个叫东南岗的地方,那是军队遗弃的旧营房。那天周围布置了岗哨,戒备森严。我们百十号人集中到一间大房子,盘腿分坐在两边通铺上,中间通道放了张学生用的小课桌。大家拿出笔和本,准备开会。
         团长进来了,他披着件军大衣,扫了一眼,厉声道:“不准记录!”
         他坐在课桌后的椅子上,没一句开场白,也没一点表情,打开文件夹,用山东腔一字一句地念:“中共中央文件,中发1971年第57号,关于林彪叛国出逃的通知,各省市自治区革命委员会党的核心领导小组、各大军区党委、各野战军党委……9月13日,林彪叛党叛国,仓皇出逃,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
        啊?!我们全傻了!
        空气瞬间凝固。就在一愣神儿的当口,我们坐的通铺“哗啦”一下塌了,几十口人随着铺板一屁股坐到地上,顿时人仰马翻。
        要在平时,还不嘻嘻哈哈哄闹一阵,可此刻谁也不敢吱声,赶紧就地坐好,竖着耳朵继续听文件。
        林彪可是伟大领袖亲自选定的副统帅,是党中央唯一的副主席、是党章明确规定的接班人啊?突然,林彪要抢班夺权,另立中央,要谋害毛主席,复辟资本主义,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一起精心编织了五年的神话,一下子被撕成碎片。
        开了一个礼拜的会,公布了“林彪反党集团”政变的纲领性文件——“五七一工程纪要”,传达了中央领导的讲话,甚至披露了几年前毛泽东对林彪的野心有所察觉而给江青的信,但所有证据,似乎很难自圆其说。虽然大家表态时义愤填膺,但心里仍疑虑重重。一位知心好友私下悄悄跟我说:“不会吧?林副主席会不会被别人绑架啦?”那阵子,林彪事件在社会上还未公开,我们上街看电影,电影院还挂着毛林并肩在天安门上的宣传画,橱窗还展示着江青化名大海拍摄的林彪学毛选的特写照片,让我毛骨悚然。
        在黑龙江四年多,我因“特困”回到北京。刚在崇文区化学纤维厂当了半年工人,就被提拔为厂革委会副主任及崇文区工业局党委委员。为什么选中我?一是领导班子必须“老、中、青”三结合;二是我在兵团入党提干,表现不错;三是干部子弟,父亲已解脱——根红苗正。
        那年代的工厂,政治第一,学习第一,生产反而不是最重要的。要说我只是个学徒工,但在领导岗位上,我负责政工和共青团,一天到晚不是组织别人学习,就是被派到区党校或各种学习班受训。这样一来,我有机会多读了些书。我经常光顾永定门外一家内部书店,那里有供批判参考的内部书籍,像《你到底要什么》、《白轮船》、《热的雪》等。
        “文革”乱了七八年,今天揪出“王、关、戚”,明天打倒“杨、余、傅”,昨天你在台上批我,今天我上台斗你,不仅国家主席成了“叛徒、内奸”,连和他握过手的劳动模范也成了“工贼”。循环往复的运动,已逐渐失去最初的魅力,再加上长时期的物质匮乏,连火柴和肥皂这类日用品都凭票供应,致使社会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怨声载道。“九一三”林彪事件成了开启人们独立思考之门的钥匙——越来越普遍的怀疑的阴影。我们认为,年事已高的毛泽东,被新贵们架空了。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邓小平复出。他一上来,就大刀阔斧搞整顿,雷厉风行,稳住了国家日益衰败的颓势,迎合了人心思定的愿望——无论国家命运还是个人前途,重新看到一线曙光。
        但好景不长,邓小平又挨批了,从批电影《海霞》、《创业》到《水浒》。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运动的矛头不仅指向邓,还有背后的周恩来和一批老革命家。很多人清醒了,忧心重重。小道消息满天飞。
        反击右倾翻案风”是以毛泽东和党中央名义进行的,但这时威望已大不如前了。我们在一起经常议论江青、张春桥和姚文元,那时没把王洪文当回事,他不就一工人嘛?我私下对朋友们说:“毛主席要是把江青揪出来,他的威信不会低,只会高!”
        那段时间,我父亲的老战友老同事来家里,总是叫我出去,把房门关上,好像在开秘密会议。
        中央发文件追查谣言,说七、八、九三个月谣言四起,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些传言,一是讽刺意味浓,二是引起普遍共鸣,两个前提缺一不可,要不怎么能传播那么快呢。
        我们被组织去北大清华看大字报。不看还好,越看越觉得邓小平和他的“四条汉子”——万里、胡耀邦、张爱萍、周荣鑫,个个都棒。
        我所处的位置想躲都躲不了,组织学习中央文件,就要对批邓表态。无论在厂里、局党委会上,还是在私下场合,我的调子总是和中央精神不一致,甚至说了很“反动”的话。我特别自信,多数人和我的观点一样,尽管他们不便公开表态。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去世,邓小平更岌岌可危。“四人帮”执掌的舆论工具在举国悲痛的时刻幸灾乐祸,第二天,《人民日报》在头版发表了重头文章《大辩论带来了大变化》,明目张胆地挑战民意。接着,上海《文汇报》纪念学雷锋,唯独不发周恩来的题词,报纸电台反而开足马力大批“投降派”,含沙射影攻击周恩来。一派是王张江姚代表的“文革”新贵,“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国家将无休止地动乱下去;一派是标志性人物邓小平代表的实干家,摆脱内乱,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目标中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两军对峙,剑拔弩张,人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1976年清明节,人们不约而同走向天安门广场,悼念开国总理周恩来,同时迸发对批邓的不满和对江青一伙的愤恨。
        3月30日,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出现了署名“北京工人理论组”的文章,虽未点名,矛头直指江青,路人皆知。
        4月1日上午,我带领我们厂80多名团员和青年,抬着自制的大花圈,列队来到广场。尽管受到便衣的盘问,我们的悼念仪式依旧按计划举行。我当众高声宣读我写的悼词:“……我们宣誓:我们要坚决和那些表面上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实际上穿着资产阶级奇装异服的野心家、阴谋家血战到底,去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虽然通篇不少“文革”通行语言,但字里行间矛头指向,很容易引起共鸣。如“奇装异服”,显然是指江青,在那个服装单一的年代,只有江青总穿着布拉吉连衣裙。
        周围的人们向我们鼓掌欢呼,当仪式最后唱国际歌时,已成了数百人大合唱,甚为悲壮。
        我们肯定是最早的集体行动之一,当然受到特别的关注。我对上级——崇文区工业局党委没什么可隐瞒的,一切都是公开的。
        那些天,悼念周恩来的队伍如同破堤的洪流,从北京的四面八方涌向广场。《北京日报》试图将悼念活动视为封建礼教,发表了《清明是鬼节》的文章,广场就出现了“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撒酒祭雄杰,扬眉剑出鞘”的著名诗句。晚上,官方把纪念碑周围的花圈祭文清扫干净;早上,更多的花圈又摆满了广场,重型机械厂还用吊车运来特制的钢筋花圈。与此同时,全国各大城市都出现了以悼念周总理为名义的群众集会,这是新中国成立26年以来,第一次对独裁专制自发的大规模群众性抗争。
        我每天去广场多次。同事和朋友之间第一件事,就是传递广场的新闻。有一天,我在十六开纸上写下六七个问题,如“为什么有人把毛主席的三项指示割裂开来、对立起来,矛头究竟对着谁?”“三个人的‘共产主义’是全世界三十亿人民的幸福吗?”“把重新工作的老干部统统称为‘还乡团’和‘走资派’上台,不是在否定党的干部政策吗?”“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不要物质基础,是对列宁所说的我们是‘没有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国家’的否定。”“为什么枪杆子打江山,笔杆子要抢江山?”……我和厂里的朋友孙正一、陈瑞商量好,在人头攒动的纪念碑下,由他俩左右掩护,我把它贴在汉白玉栏杆上,随后迅速转移。
        局党委召开紧急会议,传达了中央文件,要求停止天安门广场的悼念活动,和中央保持一致,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并追查攻击中央领导的谣言。我发言说:“悼念周总理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压制?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文汇报》出现贬低和攻击周总理的言论不追查?我认为,《文汇报》的问题应该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负责!”我没点名,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就是张春桥。
        我发言时没人吭气,气氛很紧张,谁都知道这是在跟中央精神对着干。主持会的领导匆匆宣布散会,把我单独留下。他说:“如果前一段想不通,还是认识问题,但是不要再坚持了,要悬崖勒马,再坚持下去性质就变了,领导上不忍心看着一个年轻干部就这样走向反面。”
        当时我判定,大多数领导和我的想法一样,只不过身在官场言不由衷而已。我讲的话没什么理论高度,只是从常识上觉得自己没错。此时,领导、同事和朋友对我的担忧和劝告,反而鼓足了我的勇气:国家都这个样子了,我们还要怎样?再也不能退了,必须得有一批人站出来!
        4月5日晚,我在父亲的老战友家吃饭聊天。老头儿在军委工作。他指点着墙上毛泽东在天安门检阅游行的宽幅照片,突然嚷了一句:“妈的!耻辱,简直是耻辱!”
        大概九点多,我骑车回家,沿三座门经南池子往南走,发现一辆接一辆的解放卡车开向天安门方向,车上坐满头戴柳条帽、手持长镐把的工人。我紧蹬自行车追了上去,高声问:“嗨!这是去哪儿?”汽车上有人答道:“广场!操他妈的!”他不是骂我,是在发牢骚。
        到了广场,气氛已极其紧张,高音喇叭一遍遍广播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吴德的讲话,他命令人们离开广场,警惕反革命分子的破坏活动,号召革命群众保卫毛主席党中央,坚决反击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我不知道吴德讲话是从何时开始播放的,广场上的人比头几天少多了,但纪念碑周围仍聚集着上千人。
        显然,谁也没察觉到警察和工人民兵正暗中调动,刚才车上民兵那句发牢骚的脏话给了我错觉,并未意识到镇压即将开始。把自行车支在一旁,我挤进了人群。有人在朗诵诗歌,有人在发表演讲,还有人高呼“打倒当代秦始皇!”我心里一惊:人们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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