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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韶華舊樂

发布: 2011-9-29 21:14 | 作者: 常罡




        2

        北京絨毯廠在遠郊清河鎮。騎車上班,自城裏出德勝門,還要騎一個多小時才能到。第一次騎車去廠裏,騎了不知多久,眼看到了廠門口,幾個人單腿站定,互相看著,可就是沒人抬腿下車。腿騎僵了,劈不開叉。

        入廠報到的那天晚上,大雪紛飛。安頓好宿舍,我取出心愛的長笛。輕輕一吹,如同特務發出接頭暗號,呼喚周邊潛伏的同夥。

        果然,正吹著,敲門聲響了。門一開,進來兩位師傅,年紀不老,介乎中、青之間。領頭的自報姓周,問了問我的情況,又讓我吹了兩曲。市紡織局每年要组织文藝匯演,通過審查的節目還能参加五一、十一在中山公園的遊園演出。他說屆時要把我從車間裏調出來,脫產一個月,參加廠宣傳隊的排練演出。

        提及廠宣傳隊,有兩位人物不得不記。一位即是邀我加盟的周師傅,另一位則是不再要我的老白。

        周師傅,人稱小周,廠宣傳隊樂隊隊長,熱情人,拉手風琴。他就像我們在生活中常常遇到的那些不幸的人,酷愛文藝,其愛之深,遠遠超過許多專業音樂人,就是手技跟不上。他那架手風琴混在樂隊裏,不是演奏,而是戳戳點點。看起來嫻熟自如、輕巧似燕,其實碰響的音鍵和正在演奏的音樂,基本上沒什麼關糸。有時情緒一來,他還要,用今天的話說,“傾情演繹”,力展風箱,百音雜出,那就更嚇人了。

        他對大齊奏這種演奏方式情有獨鐘。幾年來,無論什麼音樂,廠樂隊一直保持著大齊奏的風格,即所有樂器一起上陣,無論肩頸、不分腰身,從頭到尾如水桶似的一般粗。這應當說和小周師傅的音樂趣味和他個人的演奏習慣有著直接的聯糸。

        老白,人隨和,好脾氣,北方口音,省份不詳。原在保衛科,後到廠工會負責文體宣傳工作。他和舞隊美人小唐爭論舞蹈動作的編排,把人家氣哭了,罵他“臭老白”。以後大家也就這麼叫他。

        老白練過打拳,又擅舞蹈。如果哪個男角色誤場,比如像《洗衣歌》裏的班長什麼的,他都能挺身救場。普遍認為,他的舞姿仍帶有武術拳腳的流風遺韻。

        他的看家本領其實還是破案。廠辦公區被撬,他也來到犯罪現場。四下掃一眼,根本用不著思索,脫口就來了一句:“這肯定是人幹的!”把在場的警察都鎮住了。

        他對我挺好,就是對我的自由散漫、胡為亂作不滿意。在我三番五次的纏磨下,他好不容易從廠裏批下一筆錢,要為樂隊購買一只嶄新的星海牌長笛。這事自然交給我去辦。

        我揣上錢,專程去了趟王府井星海樂器店。一進店,喲,長笛旁邊擺著一支短笛!盒子比眼鏡盒大不了多少,笛身只有鋼筆粗細,長僅拃許,分成兩截,周身也滿鑲銀鍵,簡直像微縮的長笛。它是交響樂隊的最高音,樂器武庫中最微型的袖珍槍,作品裏應用不多,平常難得一見,屬珍稀品種。

        我當即作出決定,放棄購買長笛,改買短笛。

        回來向老白匯報,他打開盒一看,愣了,說:“讓你買長的,你咋買了個短的!

        我勸慰他,短笛也屬於長笛家族,可以稱之為小長笛。表現革命或反革命的狂風驟雨,那尖利呼嘯,全靠它了。我保證,在北京所有業餘宣傳隊裏,擁有短笛的,就咱們一家。

        老白根本聽不進這一套,說:“爹和兒子能是一回事嗎?你讓我怎麼交待!”

        由於“小長笛”事件,加上車間領導屢次反映,這批學徒工表現不好,整天搗蛋生事,早戀三角戀也鬧得沸沸揚揚,絕不可放縱。因此再逢五一、十一的文藝匯演,老白就不從車間調用我了。不過,也無所謂。以蹩腳的抒情詩風來形容,那時,“我的心,已飛得更高,飛得更遠。”

        我想闖闖專業團體的大門。

        廠裏一般的工人師傅們,不太欣賞我的笛聲。有的見我練習,就說:“又這兒張羽煮海哪,龍女兒下凡找你來了啊!”這是舊戲文裏的神話傳說。有的挺煩我:“吹得跟夜貓子叫似的!”那會兒提倡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為廣大群眾所喜聞樂見。可是根據我的體會,工農兵大眾最喜聞樂見的,要數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裏男女芭蕾舞演員舒臂舉腿、甜蜜接吻的那一類鏡頭。我借著銀幕反光,在黑暗中瞅瞅左右,那一雙雙大眼小眼,都一眨不眨緊盯著看。真應了從那時流傳至今的一句名言: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也是。宿舍樓裏,有上中班的,有上夜班的,練長笛打擾別人休息。後來搬進機織車間宿舍,八個上下床位,其中七個被四位家在外地的老師傅及箱子包袱麻袋占定。其餘空間,則充溢著從四口煙袋鍋兒裏吞吐出的煙霧。回家吧,路上來回,要花費三個小時。有一段時間,我很為找不到合適的練笛場所而勞神。

        清河鎮周圍,一派郊區景色:農田、河流,小樹林。春夏秋三季,每逢天氣晴和,我便獨自去河邊柳林中練笛。空氣和陽光中,飄動著草木炊煙、農肥和田野的醉人芳香。夕陽時分,落霞餘暉,心間淡淡的,是對未來的惆悵和青春的憂傷。

        入廠之初,我們這撥學徒工被分配在准備車間。一年之後,為了嚴加管束,把我們調到機織車間,學織色彩絢爛的床上毛毯。按說換換織梭,查查經線,屬非重體力勞動,可幹起來,才領教個中厲害。毛紡不似棉紡,織線粗,兩只織梭對穿,兩分鐘就打完了。人必須站在那兒看著,趁梭線未完時立即換梭。一天八小時,如入站籠,無一刻能消消停停坐下來。這工種最主要的職業病,恰是靜脈曲張。此外,人歇著,不能讓機器歇著。故分白班、中班、夜班,俗稱三班倒。我痛恨夜班。中醫認為,人要睡子午覺。夜班起床,恰在睡夢沉酣的子夜時分。尤在冬夜,外面寒風刺骨,被褥烘暖如春,但你不得不起來。那滋味真難受。無怪乎審問恐怖嫌犯,克敵之術,據說便有一招不許睡覺。熬過夜班,臉色發綠,兩腿打軟,哪有精氣神去演練長笛。因此,泡病假的技巧,便凸顯出其無比的重要性。

        廠內廠外的夥伴們各有招術,彼此切磋。有的吃一小片麻黃鹼,以求心跳過速;有的量血壓時,面對大夫,全身暗中繃緊,連雙腳都要勾弓起來,臉上卻還要輕松微笑,那勁兒是十分難拿的。更多的則在體溫計上打主意。有的偷偷以體溫計觸接暖氣管,可溫度不好控制,往往一竄就到了四十多度,人早就該燒糊塗了,如何走來醫院!往回甩的話,一是眾目睽睽之下,動作太大,二是弄不好就甩到無體溫去了。最終攻克難題的,還是我的好友寧林琢磨出的一個絕招。他單傳予我,至今秘不示人:將體溫計夾在腋下,小伎略施,便要多少度是多少度,簡便易行,當著大夫的面都可以操作。中國人聰明才智,全世界承認,只是被世道逼得,都沒用到正處。

        憑著寧林秘法,我泡病假的天數累積愈多,最後混了個“吃勞保”,即只拿一半工資,回家長休。我終日逍遙自在,讀書,學音樂,十分充實。直到考大學的前半年,才又回廠上班。

        故宮神武門外,筒子河邊,有一條樹木夾掩的空地。每天清晨至暮晚,總有各色人等在那裏演練,吹拉彈唱,無所不有,被我們稱之為“神武門文工團”。周日從廠裏回家,我也常去那裏。譜子往樹杈上一掛,面對青綠的河水,開練長笛,也心存以樂會友的意思。

        剛開始去,比較矜持,互不過問。時間長了,便彼此打探交流起來。有個單簧管,小吃店的服務員,說專業團體一律要考視奏。於是在幾個人圍觀下,我把他正在練習的莫扎特《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第一樂章湊和著吹下來。他評論說:“夠省級歌舞團水平”。

        那裏還是信息中心。考團門道、經驗心得、演出消息、樂界的軼事新聞,都可以在那兒聽到。比如:劉詩昆被釋放出來,第一天回中央樂團,殷承宗想試試他在獄中幾年,這本事生疏了沒有。結果老劉一遍就把《黃河》胡擄下來。手被打壞,純屬謠傳……美國費城交響樂團訪華之前,中央樂團緊張排練貝五。那天,李德倫李大爺邁上指揮台,環視全體,深深呼吸,一擊重拍,結果只有弦樂猶猶豫豫發出點聲兒。一看,今天准備排練的不是與命運搏擊的第一樂章,而是行板的第二樂章……廣播交響樂團演出《北京喜訊到邊寨》,首席小號覺得,指揮袁方袁老師,不知怎麼的,今天對他格外關注,凝視著他,目光深情而執著,右手的指揮捧,隨著歡快的節奏,不斷向他點刺。他也感奮莫名,那一場吹得,真是酣暢淋漓。事後才發現,原來他的褲子拉鏈沒拉上,從裏面露出一角白襯衫……

        樂友們經常相約合奏。我向蘇老師學過和聲,便擔任配器分部。聽到自己編排的聲音奏響,感覺好極了。我們也曾泛舟昆明湖上。一把吉它,三、四支木管,盡情吹奏《外國名歌三百首》中的愛情歌曲,那會兒叫黃色歌曲。七十年代的頤和園,沒有那許多遊人,水淨風清,雲天淡遠……

        有一陣子,隨著上演羅馬尼亞電影,羅馬尼亞音樂也流行起來。我把《雲雀》和《霍拉舞曲》揉搓在一起,中間再嵌上一段嗩呐曲《百鳥朝鳳》的翻版,以長笛模擬各種禽鳴鳥叫,頗以炫技為得意。

        至於考團,我先後投考過二炮文工團和工程兵文工團。回回得到主考的慰語勉勵,卻均未修成正果。通過考團改變命運、脫離工廠的心思,漸漸淡漠了。

        3

        家裏有一架爺爺傳下來的老式留聲機,手搖上弦,竹針劃唱,配有專剪竹針的銀質夾剪。標牌為一只大狗蹲在音響喇叭前,據說是德國造“勝利牌”。唱片也有好幾大摞,均是78轉的德國老唱片,插在凸印精美的仿皮唱片套裏,如今也屬於古董珍品了。記得有比才《卡門組曲》、斯特勞斯《無窮動》,穆索爾斯基《荒山之夜》和格拉祖諾夫《第一序曲》灌在同一張唱片的正反面,還有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等等,指揮都是昔日的大師,有富特文格勒和托斯卡尼尼。金屬唱頭沉重,轉起來輕噪沙響,似有唱片屑末從一圈圈細紋裏刮卷出來。

        寫出這些名作的作曲家們,我最初不甚了了。他們的音樂,毫不晦澀艱深,絕無故弄玄虛。我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一聽就懂,就著迷,觸發良多感受。我能看到《荒山之夜》里威風凛凛的魔王和好笑的亂舞群魔在黎明前溜走,城堡和街道慵懶地慢慢醒來,薄如輕紗的早霧,天邊現出一道晨曦,教堂的鐘聲蕩漾……兩個維也納婦人欣快地走在午後的林蔭道旁,快樂地瑣碎閑談,時而高挑眉毛故作驚訝,時而点頭隨聲附和,這是我從舒伯特可愛的小品《音樂瞬間》裏聽来的……的確,真正的大師不會莫測高深讓你不懂,反而生怕你不懂。音樂,看不見摸不著,敘事言情狀景,其繪聲繪色竟絕不亞於文字和圖畫,叫我感到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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