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在墙上看《今天》第一期。我把头伸在两个头之间,左边散发出一种莫名的香水味;右边散发出一种莫名的汗味。十年的磨练,人们看大字报的功夫真是练得可以。而随着香水味看街头文艺,则是一个新课题,以往都是随着汗味看街头政治。
其时正是“伤痕文学”时期,正是这个民族开完刀麻醉药过了喊疼的时候。《今天》没有直呼其痛,它镇静地看着伤口,思索着怎么会挨这一刀,研究着鲜血的色泽与成份,动了灵思,这正是《今天》的气质所在。
《今天》的小说的作者们是青年人,基本上快度完那种充满新鲜感的青春。“青春”是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地爱护的时期,没有任何粘合剂可以把碎了的它粘合起来。所谓“讨还”只是一种概念游戏,青春是只能度过、回忆而不能重复的。整个一代人现在看来是太慷慨了,他们像一个不知底细的农夫,诚心诚意地培育一颗种子,却结出了一个吓人的果子。
《今天》的作者们就在细细地剖开这个果子。这个果子的每一个细胞就是一个人。
文学即人学。一点不假。写景物、写动物、写童话,也是在写人的感受和使之人格化。《今天》的小说里,充满了真实的人,充满了真实人的思想。读完了这些小说,我常常不是想为什么会这么真实,而是在想怎么会这么真实,常常为作者们的生活素质和文学素质所慑服。
契可夫的《草原》,常常令我惊奇。我没有到过俄罗斯的草原,可是读过《草原》之后,我甚至可以讲给你俄罗斯草原上野花的具体香味,烈日下长途马车上的困盹和那一群马车夫身上的汗味……契可夫有着惊人的观察力和理解力,他对他那个时代的性格理解入微,从不作夸张的描述;但当你读了他的娓娓之言,你就摆脱不了他所要给你的:也许是对愚昧的憎恶,也许是对生活的渴求与热爱,也许是对虚伪的深刻理解。有人批评说契可夫的作品不给人以出路,我不敢苟同。谁爱生活,谁就能从对丑恶的憎恨中感到一种力量。有人习惯于制定各种公式,他们倒不是怕没有公式就解不出社会方程式,而是生怕别人提出的问题归不到自己制定的公式中来。他们看不到丑恶对于社会的反作用推动力,当人们能了解、理解丑恶并想消灭丑恶时,必然是为了美好与进步,不需要别人像幼儿园的阿姨那样进行低幼教育。在《今天》的小说里,《在废墟上》中王琦对死的战胜;《瘦弱的人》中瘦弱的人对瘦弱的不能战胜;《归来的陌生人》中父亲对女儿真诚而辛酸的爱;《路口》中“狼眼”的悲愤;《瓷像》中孙元的虔诚;《墙》中于志强的纯朴;《雪雨交加之间》中我与她的陌生与信任;《原谅我,兄弟》中安松的变迁;《教堂里的琴声》中老音乐家音乐般的灵魂;《开阔地》中“他”的价值;《旋律》中尹洁的家庭生活;《没有太阳的角落》中三个残废者的爱情……《今天》的作者们正如契可夫一样,理解了其所在的社会,所在的环境,才达到了真实。能感受这些小说,与其说需要的是文学素养,不如说需要的是生活素养。
这一代年轻人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不再信“神”,这是一个极为深刻的变化。这一变化表现在《今天》的小说的作者们身上,就是他们笔下不会出现“高、大、全”的“人”了。他们笔下的人物,你可以掏出支烟给他,让他不必伤心;你可以听到他们就在你隔壁摔盆砸碗。他们很多人,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他们希望摆脱沉重的压力而只能求助于良心。一个个灵魂反抗着假、恶、丑,追求着真、善、美,可是你很难在这些小说里找到“啊”、“呵”这类感叹词与语助词,作者不用这些廉价的东西,他们达到的是一种心灵的震颤。《没有太阳的角落》里的三个残废人,在心里流泪,但也有欢乐,因为他们的心没有残废。我们为他们失去不可得的幸福而惆怅,因为我们虽有健全的身体,可往往不是这儿就是那儿也是残缺的。《旋律》中的尹洁这两口子,我们不是见得很多吗?在千千万万个这种年轻的家庭里想使爱情既成为精神又成为物质,究竟该怎么办呢?一套套抛向青年的指导理论,似乎和那对老夫妻的形象无缘。
我常常想推开虚伪作品、虚伪理论制造者的门,看看他们的“单纯”的生活。
一个人三岁就知道1+1=2。四个半个也是二,就得有一定经验的人才能懂的。会解“无穷相加才是‘1’”这道数学题的人才可写小说。
痛苦与幸福能不能相加?鲜血与鲜花能不能相加?懂得能相加和怎样相加的人才可写小说。
寓激烈于平静,寓伟大于平凡,寓愤怒于微笑,寓呼号于歌声,精于此道者才可写小说。
大千世界,洋洋洒洒。芸芸众生,苟无相同。而这一切又都在你眼前晃动,粗看无奇,细看出奇。
问题在于怎么写,而不在于写什么。
原载《今天》第九期 署名 韭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