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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09-1-09 11:01 | 作者: 范迁



       
       只是少年情况越来越不好,偶尔起床来院子走走,阳光下就如透明般的,风吹就倒,只得回去躺下。饮食也日减,一碗米饭吃三餐还剩。夜里断断续续地咯血,只是自己偷偷藏了倒掉。只有他看得出来,每次见少年脸如金纸,额上青筋浮了出来,八成昨晚又咯血了。
      
       少年半躺半倚,眼皮沉重,边喘边说:这种日子是我也不要过的,要不是还有一二牵挂,我早已自己了断。如今也不会久耽了。好在你已学了六七分,足以自娱娱人,也交待得过去了。
      
       他劝慰道:病去如抽丝,春天就会好起来的。
      
       少年摇头苦笑:哪来的春天?就是一月半旬的时辰了。到时你看开些罢。转又问道:可有你堂姐消息?
      
       堂姐嫁去后过得极不如意,本想是过门冲喜的,但进门第三天,姑爷突然无故抽筋,好容易才救转过来。从此公婆把她当个眼中钉,除了作家务外,一有空闲就叫她去酱坊打杂。未想不久后出了一件晦气事,一个村里的闲人赌输了钱,夜里摸进酱坊准备偷些银钱杂物抵债,不想黑暗中脚底一滑,跌进半人多深的酱窖里。第二天堂姐被差去挑酱,勺子下去两下子就捞到一只人手,堂姐吓得尖叫,昏厥过去。醒来只听见婆婆骂道:三辈子开酱园没见过这种事。丧门星一来,浮尸都漂出来了。从此赶去柴房,吃的是残羹剩饭,常常挨打受骂。
      
       少年唏嘘:如此这般,她家人还不接她回来?
      
       堂叔家正在打点细软准备迁去杭州,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哪有接回来的道理。
      
       少年一把攥住他手腕,嘶嘶作声:我去杀了他们,不作兴如此作践人的。
      
       只是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一激动,狂咳不止,随即又喷出口血来。
      
       良久归于平静,少年脸容凄苦,喁喁而语:你若记得咱的情分,多照顾些你堂姐吧。要不,我给你磕几个头吧。说罢要挣扎着起来,跪在枕头上给他磕头。
      
       他急忙按住,少年已经出了一身虚汗。再躺下后,也不和他交谈,两眼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他只得掩出门来。
      
       几日后传来消息,堂姐夫家的酱园起火,火烧得蹊跷,酱园作坊连带房舍一并烧为平地,独独让过偏园里的柴房。正房里的人虽然逃过性命,无一不烧得头焦毛燎,住柴房的堂姐却毫发无伤。
      
       他一听就乍地一跳,联想起少年咬牙切齿的情景,但转念一想,如此一个病病歪歪之人,起床去趟茅房都得扶了墙壁,要他跑十五里乡间小路去放火,只怕自己先倒在路上了。想起已经一整天没去戏台上看视少年了,心里七上八下地跑去,一到台上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缭烟火气,再一看少年已是进入弥留状态,双眼紧闭,嘴角流涎,不住地抽搐。大骇之下跑出去叫人,郎中来了,一把脉,说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父亲说少年半夜里去了。
      
       没有丧事,那年头活人都不保,何况一个穷困无名之少年,尸身在哪个乱坟岗里一埋了事。
      
       他乘无人之际潜去台上,屏风后面床板还架着,被褥卷走了。小小的空间弥漫着一种凄恻的空寂,变戏法耍木偶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在十二岁不到的一个午后,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世界是由种种困苦所组成,而困苦到头的时候,就是死亡。
      
       床下有个物件,拾起一看,是具木偶,没穿上孙悟空的短打或梁山伯的长袍,用行内话说来就是‘原偶’,鼻子眼儿都隐约可见,还配了一对招风耳。
      
       这具原偶的右肢有烧炙过的痕迹。
      
       他想不到自己在三年后成了个木偶戏师傅。
      
       都说命运弄人,你全不知道会活出怎地一段人生,不知道会从事何种职业,居住何地,娶妻何人,生子几何,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发生,明年会是幸运还是厄运?说是投生为人,自由来去,但你何曾有一分一秒自由过,你背后一直有只无形的手,拨弄,戏耍,操纵着,到了某个时刻生厌了,再把你随手一抛,跌入深渊。
      
       前年江南盛传厉疫,母亲染上,卖空田舍请医延药,还是去了。父亲郁郁,突发中风,养了几月虽然复原,却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时局愈见萧杀,人们生计无着,都涌去大城市谋生。如此恶性循环,乡间活路更窄。他走不开,家里靠变卖度日,也已卖得差不多了。为生计所迫,他开始走街串巷,用少年教他的技艺挣点小钱,养活自己和老父。
      
       还有堂姐,夫家遭火之后,硬说是她带来的晦气,一纸休书被赶了出来。堂叔举家已搬去杭州,房子也租贷给别人。无奈来他家居住,跟少年在世时一样在戏台上辟了一角,搭张床。平日除洗衣烧饭照顾他父亲外,帮人做些针线手工补贴家用。
      
       他乘集市庙会时,在偏巷场边搭个小台,招徕一些半大孩子和手抱婴儿的妇女。如此当然赚不了几个钱,但当地有个风俗,办丧事时不能用真人的戏班子,有些身家的人家都叫一台木偶戏来冲丧。当地从事这行的人日渐稀少,他在集市上常常会被人订下,上门演出。
      
       他的行头就是少年给他留下的那几具偶人,戏装也就几套。为了生计,又添加一些必要的道具,堂姐看他辛苦,熬夜给他缝制了一些新的戏装。现在他表演的水牌上除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梁山伯和祝英台,还有出潼关,铁幡杆,回龙洞,高老庄,五鬼捉刘氏,铡美案等传统木偶戏剧目。
      
       虽说是木偶,也有顺手不顺手之别,用得最顺手的是那个招风耳的偶人,这具偶人扮起孙悟空来浑身关节像上了油一样,走路像猴子般地垂着双手,弯膝蹑行,可是一牵底下的绳索,会一个斤斗从台东翻到台西。要它演高老庄里的猪八戒会横着走路,吃起东西来摔头甩耳,处处呈出一副呆相。但套上梁山伯的长袍之后,又一派文质彬彬,不断地打躬作揖,走一步退两步,像煞了一个优柔寡断的读书人。
      
       有时接了剧目多些的演出,他会带上堂姐,帮他整理戏装,搬动布景,搭个手牵住绳索,以及料理台上台下的杂事。如果报酬还好,他会给父亲买些补品,再给堂姐扯几尺布料做件衣服。
      
       镇上绸缎庄掌柜死了老爷子,叫他去表演木偶戏冲丧,说好演三天,每天三台,剧目不得重复。算是件大活儿,他准备了两大箱戏装,雇了辆驴车,偕堂姐一块前往。
      
       老爷子八十高寿,丧事是当作白喜事来办的,来吊丧的人串流不息,园子里开了流水席,鸡鸭鱼肉吃到嘴里后来都发木,他跟堂姐嘀咕:说是商贾人家,也只知道大盘大碗齐上,你看那盘猪蹄子毛都没拔干净。我们小户人家,炒盘青菜都洗得干干净净,先炒菜梗再炒菜叶,端上桌来碧绿生青。堂姐道:莫挑剔了,家里半月也不见一点荤腥,你正在长发身子的时候,好歹多吃些吧。他说:我的肠胃大概也只能接受小荤,大块的肥膘看见就腻。堂姐笑道:生了一张刁嘴,挑这挑那,只可惜了命运多舛。他说:也不尽是挑剔,就是一块家常豆腐,和肉丝同烩撒上葱花,也适口充肠。平时民间小吃也很对我胃口,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吃的小馄饨吗?就在这里过去一个街口的转角上,前天驴车经过时我瞥见好像还开着。
      
       堂姐叹了口气:很久以前的事啰,那时我们年小猖狂,全不懂事。不过,那碗滚烫鲜香的小馄饨我还是记得的。
      
       他说:何不等戏完了,我们再同去吃一次?
      
       堂姐道:戏完了还要收拾,打扫,会不会太晚?
      
       他说:馄饨店通宵都开,反正晚了,也不急那一个时辰。说起小馄饨来我都馋死了。
      
       堂姐笑道:你看你这个人,晚饭碗还捧在手里,倒先为宵夜馋死了。
      
       当晚是最后一场,水牌上的剧目是‘三打白骨精’,丧事圆满办完,主人心情不错,点了个打戏,图个热闹。上演之后他觉得有些不对,那个招风耳的人偶扮演孙悟空,倒还是顺溜,也许太顺溜了一些,差不多不要他操纵,就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演下去,他想起少年曾跟他说过;偶应手,手应心,心应无明。玩了三年木偶,好像才明白其中的奥妙。心里正在得意时,孙悟空突然一棍朝白骨精打去,又狠又猛。白骨精被打得一个蹌踉,好容易才站住脚。那猴子却紧追不舍,一棍接一棍地朝她打去。老天哎,这是做戏啊,都要讲究个章法进程,偶应手也不是这么个应法。一个时辰的戏,半个时辰不到就把对方打倒在台上,接下去怎么演?他满头大汗,手上拉紧了些绳索,却感到好像是牵了条绷紧链子,一门心思地朝一根肉骨头扑去的狗,拉都拉不住。左手操纵的白骨精也散了脚步,步态不再如舞蹈般地优雅,剑法凌乱不堪,连连倒退,躲避夹头夹脑打来的棍棒。台下有人看出破绽,怪叫一声:性急猢狲,赶去投胎麽。他更慌乱,右手大力牵牢孙悟空的绳索,调整气息,屏除杂念,努力使剧情恢复原有的节奏。但还是乱了,只得半个多时辰,孙悟空瞅了个空子,脑后狠狠一棍,把个白骨精打倒在地,戏只得草草收场。
      
       掌柜面露不快:后生仔,我是怜老惜贫,才叫你来上戏,豆腐羹饭也吃了,钱也付了,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偷懒耍滑倒是学会了。
      
       他只得唯唯,怎么跟掌柜说?人偶不听指挥?自己控制不了?那样下次生意还会有他份麽?只能一个劲地赔不是,说自己学艺未精,加上三天连轴转,昨晚没歇好,所以精神不济,眼到手不到,下次再给您老卖力演出吧。
      
       掌柜一脸不痛快地扔下几个小钱,他赶紧收拾箱笼杂物,不要再多磨蹭讨人厌了。清点中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具招风耳人偶,台上台下,角落桌底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影踪,堂姐说大概被哪个小孩偷去玩了吧。他有些惆怅,这具人偶跟了他三年了,用熟了不说,还是少年最后留给他的遗物。两人泱泱地出得门来,在乌黑刮风的夜里走回家去。
      
       镇上黑灯瞎火,昏月下暗影幢幢,街巷空无一人,青石板路面上风卷落叶,拔地盘旋,镇民早就上床睡了,转角上挑出一盏汽灯,在寒风中微微摇晃,是极目所见唯一的光亮。堂姐畏缩地提了一句:那就是你说的馄饨店,我们还去不去吃?
      
       去。他说道:天就是塌下来,馄饨还是要吃的,何况,我肚子也饿了。
      
       两人刚到门口,迎面撞上迎出来的店主,店主一脸迷惑,劈头就问:三碗小馄饨是你叫的吧?
      
       他俩提着箱笼,才从灵堂里出来,还没进店。何从叫了馄饨?
      
       店主说:我正在打盹,外面店堂里有人叫三碗馄饨,我跳起身来就下馄饨,馄饨煮好了端出来一看,店堂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客人去街上撒泡尿也是有的,刚想出门看看,就碰上你们。馄饨是你叫的吧?
      
       他呆住,脊背发凉,三碗馄饨?怎么是三碗?半晌回过神来,喃喃地说:就算我们叫的。正好赶上,不用等了。
      
       店主松了一口气,一面把他们往里面让,一面说:馄饨刚端上桌,呼哧滚烫的,大侄子你说得对,正好赶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店堂里阴寒刺骨,他搓手呵气,拉开椅子,正准备坐下。一眼看到那具招风耳人偶就躺在桌下,一脸诡笑。
       
       2008-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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