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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繁殖的流水账

发布: 2011-5-26 20:54 | 作者: 阿舍



        4.
        
        时间:2007.2.4 14:00---14:30
        天气:大晴
        地点:马金莲家附近的沟底
        事因:跟随马金莲弟媳去沟底饮牛,情形不免有些心惊胆颤。牛像是渴极了,最初还不慌不忙闷着头走,多少有些稳重,却当拐过一个弯,接近了沟底,就急躁起来,先是碎步小跑,很快就瞪直了眼,穷凶极恶地样子,毫不体面地往沟底冲去,老五媳妇牵着牛绳,所以就被扯得东摇西晃,活像被土匪拖着跑了一路,我拉在后面一大截,但还是听见了牛蹄震动沟谷的声音,“咚咚咚”凌乱又粗重的声音撞击我的神经,很像某个电影镜头,峡谷里飞奔着一群疯狂的犀牛,有一种紧张的、魂飞魄散的感觉。
        人物:老五媳妇、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人动荡、倦怠的睡梦上,人的眼皮微微颤动,仿佛阳光笼罩的湖面,荡开的细波纹,难知是缘于风,还是来自湖底游鱼的悲欢。我蹲下,凝视这浅溪里碎银似的光亮、幽暗的倒影,以及鱼鳞似的波纹时,便无端想起了睡梦、湖面、波纹、风与游鱼,这梦幻似的一幕遐想,犹如迷惑意识的海市蜃景,使我在瞬息里远离了周身的事物。我身陷眼下:一条正在融化的小溪,薄冰下水面清亮,它沽沽的水流,单薄得一撮土就能埋了它,一声吼叫就能震飞它;它在五米之外拐了一个小弯,流经我身下时,就从冰面下露出了它清纯、瘦削的一张脸,这张脸更像一只眼睛,我凝视它的时候,忽然分不清其间所映现的事物,是它的所见,还是我的记忆,这只眼里所映现的一切,分明是几分钟前我的所见,而此时,蓝天、阳光、云片、荒壑、梯田、人、杏树,一并将其幽暗的魂魄沉入其中,仿佛这碎镜一般的眼,浮出冰面就是为了摄获万物的灵,又在黄昏时将其吞噬而尽。我吃惊的是它的容量,它只那么一小块,不及马金莲家那口煮饭炒菜的锅大,它也不够深,没不过一只牛蹄,如一张闪亮的塑料薄膜,然而事事物物都在其内,如果是夜晚,它同样会取下月的皎洁,摘走星的战栗、以及一只野兔的欢乐;它一个都不放过,黑洞般吸走万物的灵,仿佛灵使它活命,它被万物喂养的胃将永不魇足;它镜子般繁殖事物的功能,使它微浅的本身变得无限,事物在其间拢聚、叠加、摇动,转瞬就变得顺服,就交出魂魄幽暗的底色,时间流过一个白昼,事物的魂魄就薄了一层,时间再流过一个黑夜,那些魂魄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日复一日,事物们就如同人一样,很难知道自己的魂魄飞在哪里,偶尔梦里瞥见,却已经丝毫认不出什么,还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个鬼。那些干瘦的枯草,簇拥在这清浅的一洼溪水旁,它们被牛踩、被兔子啃,凌乱、短促,它们永远长不高,更无法肥嫩,临走前我拨动它们,好似拨动这只眼睛的睫毛,像其它事物一样,在轻轻晃动后,这些凌乱、短促的睫毛也得在这只眼睛里交出自己的魂魄。溪水仿佛只适合这样的局部静观,后来我站在高处,遥望它匍伏在沟壑间的蜿蜒之躯,窒息感卡上了劲喉;黄土汹涌、猛烈、赫然,而它细如麻绳,像曲弯的血管,像临终人衰微的气息,像一触即溃的梦影。令人吃惊的是,它却掠走了村庄上空事事物物的魂魄,它竟然一直这样忧心忡忡流去了很远的地方,此外,它又出现在沟壑两旁几代人家的水桶、汤瓶、铁锅、咸菜缸以及牛槽里。人住坡上,马金莲的男人说这水甜,是远近最好的一眼泉溪,人畜都靠它养,马金莲却又皱着眉头,在铁丝上用力搓揉衣服上弯弯曲曲漂洗不净的白盐渍;溪在百米下,源自一眼不知年月的泉,它无声地流,无声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又无声地消失在一座丘壑的后面。有人梦见过一个堤坝,堤坝蓄起了泉溪,蓄起和这黄土一样漫漶无边的湖水,湖水碧绿、寂静,时间漂流其上,仿佛一只更大更明亮的眼,在蓝天下等候白云、飞鸟、月光、游鱼,以及黎明、傍晚、清真寺里飘荡的呼唤声。
        
        5.
        
        时间:2007.2.4 19:00---19:30
        天气:无风、宁静
        地点:金莲家房后的山坡上
        事因:晚饭后散步
        人物:金莲、老五的儿子、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他的来到,像枚石子似地,掉在了无边的夜色里,在我们身边激起星微的动荡;他是老五的儿子,也即那个在冬日清晨半黑的天地里,独自醒来,又独自在灰蒙蒙的沟沟坎坎里,蹦跳着跑往清真寺学经的六岁男孩,他机灵得令人吃惊,且遗传了他老子的顽劣;他尾随我们而来,完全是因为孩童的兴奋与逞能,他以为我们三个女人在黑暗里的慢步,和他与伙伴们的游戏没什么两样。除了土地,山村的夜也是裸露的,没有高楼划割它的天空,阻挡望向远处的目光;西边,馒头状的山丘还留有一丝轮廓,地势很高,也就可以平视这最后的天光,仿佛夜就在人的手旁和脚下;城市里是另一种情形,城市里人会被夜紧紧包裹在内层,大多时候,还会被夜挤压成一个硬核,所以,此时我的感觉十分异样,好似一双大手从内层拖出我,而后将我扔在了一个高台上,这举动用意深刻,因为随后而来我必须择选,停留或退后,恐慌或镇静,完全由我来决定,不再有压力和扶助,也不再有指责和指引。很快,天彻底黑了,方才那一丝弧状的轮廓完全消匿,夜完全占领了土地,也就完全把我们染黑了;此时,三条晃动在黑色土地上的墨色影子,或许都比白昼时更敏锐了,而这个六岁男孩小小的身体,仿佛成了随意跑动在我们之间的一个黑色逗点,驱逐着、也打断着我们起浮不定的思绪。村庄的夜晚,没有霓虹闪烁,也就更具黑的实质,它抹去那些区别和阻隔着人的鲜亮色彩,归还人的共性:一具行走的黑色魂灵。夜是冷的,往坡上走,风渐渐大了,仿佛催促着夜,把更多的黑更快地渗入人的体内;月亮奇怪地隐藏着,前晚在同心,我们早早就见到了圆月,或许是连绵的土丘把我们高高举起,以至于就好像月亮掉在一个遥远的山坳里,此时正奋力升起;星辰稀少,仅有不多的几颗,抖着身子,不知是出于胆怯,还是因为寒冷;远处灯火微弱,犹如即将熄灭的灰烬,无力地闪出几星亮光。上到坡顶,风猛烈起来,我不熟悉这样的风,它空旷、严厉、秘密,混合着枯草、天空、星辰与黄土的气味,清晰又纯净,在城里,我辩不清风中所携带的气息,它杂乱、浑浊、温暖、拥挤,永远暧昧不明。夜已无孔不入,连同它的黑暗与寒意,向着深处、细处、远处,一层层地渗,树枝、草棵、房屋、牲畜,以及人的身体,事事物物将成为夜,将化为一种虚无的、幻变的、黑暗的物质。我们走得很慢,没有确定的方位,那种陌生感褪远之后,被风穿透的身体似乎麻木了,似乎黑暗中就只有一双脚还存在着,这双脚踏在光秃秃的土地上,土地不平,却是这一刻唯一感到坚实的事物,只有它托住了身体,证实着身体。马金莲的声音十分冰凉,细细的,像是被夜浸透,已经气息微弱,就要融化了。最初我还说着什么,但后来我不再愿意开口,尽管身旁有三位同伴,但是想到如果就这样被夜融化掉,而后被风吹到另一片土塬上,另一条枯干的沟壑里,再也无法回到城市,无法回到被暧昧的风缠绕的家中,搂着我的孩子,心中不免生出莫名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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