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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谱

发布: 2011-5-12 22:53 | 作者: 肖江虹



        三
        我不信。
        我们无双镇的花灯调子里,杀富济贫的都是当英雄来歌颂的。四处宣扬还来不及呢!哪有连家谱都语焉不详的道理。再说,你看父亲和母亲,我一提到许东生这个名字,两张脸都快成煤块了。
        我连续几夜照例看见那个人影,还是干瘦干瘦的,没有一点高大威猛的痕迹。我想这样的体形哪能做袍哥呢?一阵风怕就没影儿了呢!
        吃完晚饭,我对母亲说,我想把我们老许家家谱写完整。
        正在灯下纳鞋底的母亲惊讶的抬起头,半截棉线还叼在嘴里。她把棉线从嘴里抽出来,说写家谱?就你?再说家谱也是完整的啊,没有地头空着啊!我说许东生那个地头空着呢!母亲说你也不知道这个祖宗的事情,你咋写呢?总不能胡乱写吧。我说我知道,爷爷告诉我的。母亲一笑,把凳子挪到我旁边,饶有兴致的问我爷爷是怎么给你说的呢?
        我把身子端了端,表情也整理得严肃些说:许东生,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无双镇人氏,是本地有名的袍哥,手下好汉云集,常行劫富济贫之义事,为时人所敬仰……
        我还没说完,母亲就笑了,笑得五官都挤成了一堆。她摇摇手说这是爷爷给你说的,我点点头,母亲笑得更欢了,最后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不信。我冷冰冰的说。
        母亲不笑了,她捋直身子,说一个死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干嘛这样刨根问底哟?
        我说是我祖宗呢!祖宗的事情我该知道吧!
        妈,你就给我说到底是怎样的,好不好?我哀求。
        母亲往父亲屋子里看了看,嘴唇动了动,还是摇了摇头。最后母亲把嘴凑到我耳朵边说去问问你大伯公吧!
        大伯公是爷爷的堂兄,身体比爷爷好,头发也不见白,都八十的人了还能担担水在镇西头的胡同里四平八稳的行走。大伯公脾气不如身体,火爆得像六月正午的日头。
        寻着大伯公的时候,他正在镇西头的大杨树下对和他下棋的赵家老头挥以老拳。远远地就听见他喝骂的声音和赵家老头哀嚎的声音。赵家老头往东逃遁的时候和我擦肩而过。
        “你个狗日的许老鬼,赢得起输不起的老东西。”赵家老头边跑边骂。
        我过去拉住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大伯公。劝他说下棋就下棋,干嘛打架呢?
        是他被我打,小崽子你搞清楚了。大伯公吼。
        我慌忙点头。
        帮他捡起一地的棋子儿,我把他扶到石凳上坐下。
        关于许东生的事,母亲让我来问大伯公是对的。在我的印象里,大伯公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没有撒谎天赋的人,他的话就像射出去的响箭,呼啦有声。我们无双镇讲究礼节,去谁家遇到吃饭,主人总要问“吃过了吗?”,客人不管吃没吃过都会客套的说吃过了吃过了,有些还会拍拍干瘪的鼓气肚子说你看刚吃过还胀着呢!只有大伯公,遇到这种情况主人问吃过了吗?他就答还没吃呢!主人说那吃点吧!大伯公就往饭桌上瞅瞅说妈的菜太孬了老子不吃。这个世界如果连大伯公的话都不可靠,那就真没可靠的了。
        我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看来两个老头在地上肉搏过。问,许东生是谁啊?
        大伯公抬起头,说你问他干啥啊?我说随便问问。
        “是你爷爷的爹,就是我的叔公,我父亲是你爷爷的大哥。”果然是一串响箭。
        我心头一喜:“他是不是高个子?”
        “去,妈的,矮得像坨牛粪。”
        “粗壮吗?”
        “瘦得像根豇豆。”
        “他是不是当过袍哥?”
        大伯公笑了,露出两排猩红的牙床,牙床上点缀着几颗稀疏的黄牙。
        “袍哥?就他哪样?在村子里耍耍狠还差不多。”
        我吞了一口唾沫,继续问。
        “他是咋死的呢?”
        大伯公不笑了,也不应我的话,转而狠狠的骂:“和老子下棋敢耍赖,看老子明天不扒了你的皮。”
        “许东生是咋死的呢?”我嗓门大大的问。
        “姓赵的,最好别让老子看见你,那样你就等着睡棺材吧!”大伯公站起来用手指着远方继续骂。
        我沮丧的埋下头。大伯公走了,他的步伐还是很稳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变形成了一截冬日的老枯树。
        四
        日历又被母亲揭去了好几页。看得出母亲揭日历时的急迫心情,她恨不得一把抓掉中间的日子,一步踏入七月半。随着日子的临近,父亲和母亲也越来越虔诚,连平素架子大上了天的父亲也变得面色温和,整天把个脸整得笑模笑样的,好像祖宗们真的已经大驾光临了一般。
        一大早,父亲就把扫帚绑在竹竿上拂扫屋梁上的尘埃,这个事情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要做的,大约是想给回家的祖宗们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让他们吃得好住得好一些。我还在床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灰尘味儿,我爬起来,父亲狠狠的瞪着我,像是我睡懒觉让他在祖宗们面前丢了脸似的。
        我蹲在院子边刷牙,天空依然高远,风懒洋洋的摇着院子里几棵枣树。我心里空闹闹的,那个名字依然在我脑海里盘旋。我想也许此刻,他就立在某一个角落里,探头探脑的打量着这里的一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在我们老许家那本家谱里,他是最不受人待见的了,这样的境遇下,他八九怕是不会来的了。
        有人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连牙刷都给拍掉了。回过头,我看见了刘光荣。
        刘光荣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因为家穷,小学毕业就回家跟父亲下地了。十一岁那年,他父亲在追小偷的时候被小偷捅死在镇西街的石板路上。我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好,一大摊血在阳光下红得分外的耀眼。我仰起头,刘光荣的脑袋特别大,把一个天都遮住了。我说你干嘛呢光荣。他说找你啊!我说找我干嘛。他说我们家包还没写呢,这不来请你了吗。我站起来说没问题。
        出门的时候,父亲说话了。
        “你上哪儿去?”父亲声音低沉。
        “去帮光荣他们家写包!”我答。
        “不许去!”父亲的脸色陡然变了。
        “为什么?”我问。
        “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父亲把手里的扫帚狠狠的掼在地上吼。
        父亲的火也把我的火点起来了,从他拒绝让我知道家谱上那片空白的真相开始我就有火了。作为老许家的人,我觉得我有权利知道这个真相,可是所有的人对这件事都遮遮掩掩。一团火在我的心里开始旺旺的燃烧起来。
        “我就要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撂下狠话拉起刘光荣拔腿就走。
        路上刘光荣说你老爸怎么会发这样大的火啊。我说鬼才知道呢!大约是我抢了他的饭碗吧。
        光荣家的包没有我家的多,一小堆可怜巴巴的堆在墙角。家谱薄薄的一小本,油腻腻的不说,字迹也歪歪扭扭的。
        屋子里光线不好,我叫光荣拉开了灯。
        光荣妈给我倒来一碗水,老人好像老了不少,一蓬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手也格外的黑,把水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见她黑乎乎的指头正浸泡在水碗里。我写得很潦草,这样速度就快了许多。刘光荣坐在我旁边啧啧的羡慕,说这有文化就是好,要不是家穷,我说不定也能上高中、上大学的,那样写个包就用不着求人了。
        我笑了笑,很快,我的笑容就凝固了。凝固住笑容的是刘氏家谱上的一行字。
        刘新松,光绪三年生于无双镇,幼时蛮横好斗,成人后更是为祸乡里,与同乡许东生合称“无双二霸”,而立年伙同许东生在村西老树林奸淫过路女子,被愤怒乡邻双双乱棍击毙,尸首被野狗分食。谨为记。
        “这个许东生不会是你们老许家人吧?”刘光荣指着家谱上的那个名字问。
        “不是,肯定不是!”
        我握笔的手一抖,白纸上慢慢绽开了一朵黑梅,在一方雪白间妖艳地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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