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谨献给陈律。
——作者
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辛弃疾
之一
虚无的编织者。你的八阵图含有
我的喘息。空无处,正是人影憧憧。
海边的临摹者,脸色黧黑,脖子涨满紫红的血管。
他的静默里有怎样的船帆?潮涌而来的游客
不懂他的尺度,他的愉悦:
银光闪闪。水珠纷纷。词语裂开,潜伏之鲸
隐隐露出背脊的雷霆。
一场大雨毁坏了根基:在墙壁、树枝和沙滩上
古老船舱的阴影之心。轻盈的根基。
你的缝补带来了意义——煤油灯下我奶奶。
编织冬天的妻子。交由疼痛慢慢缝合肋骨的老帅——
此刻他的目光从“飞机”上再次返回河汉。
诊所里颤抖的镊子。
一场车祸中飞出的毛线球:它的瓦解和凌乱。
一个亿万富翁的肝硬化——他沿着游丝
回到了河畔的小径。
露珠坐秋千。落网,还是获救?
哦,我的孤独
需要一阵微风照亮。人群四散之后,正是它
凝聚了悲伤的籍贯:
他的树木,他的池塘。
之二
露珠因它而得救。它因我
偶然一回眸而显现:
像一个少女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
看书。眼眸所到之处
词语开始呼吸。哦,我总是如此目盲。
从来没有看见蜘蛛体内
坐着一位美少女。
它不再是什么灰色的小东西。
她是一位真正的佚名诗人
从不投稿、发表或朗诵。
我必须在一个合适的距离,由一种尺度
去平衡“之间”的寂静。
如此我洞见了她伟大的心灵建筑:
每一个片断,每一个四边形
皆为扇形伸向无限之妙。
多么直接——没有一根曲线
即便折线也是直的,只是换一个神奇的
角度;又多么质朴——像青砖灰瓦的
建筑。哦。炊烟垂直。垂柳拂动。那下面传来我奶奶
一阵剧烈的咳嗽。
之三
我奶奶在族谱里已经干枯,只剩
一个符号:李氏。
门框上蛛网微微颤栗:疼痛。
我听见她呻吟。如此纠结。郎中打开了药箱。
没有药。一块明亮的玻璃划破舌筋:
紫红的贫瘠,如此耀眼。
微光照临。门楣上的黄符露出时间里淡隐的
巫师的画,我的小手留下的
细小刻痕。
哦,三寸金莲的奶奶,当我哭喊,你最先到来
你比别人多走了多少步?
你的裹脚布打开了两个
昏沉沉的朝代。
像一粒露珠在蛛网上滚动——她鸡啄小米的步态
惊醒了一个词——一个我们脱口而出又
越来越哆哆嗦嗦的词。
她的士蓝布衣襟打开了广阔
明净的蓝天。
之四
不要举起扫把。
那是我的统辖范围:一个不占你们的地盘
不分你们的利润的静寂之所。一张不捕获任何鱼虾的
网——当虫子到来之前。
我是它的统治者,或如常你们谈论的暴君。
我因此而获得静默的欢呼和虚无的愉悦。
在那里我召见我的童年,我爷爷故事里
白衣的侠士。瓦楞上银光一闪。
只要你们保留那断垣残壁。
只要你们给我一片无用的树林。
之五
她哺育着每一个节点。像织毛衣。又像
喂养一个孩子。或是把一个词
嵌在那里,以唾液粘牢。
不。她是在描绘你皱纹里那张青春的脸:
最初从醋栗下的树荫出现,蒙着红盖头。
笼箱和唢呐尾随而来。
或许还会变戏法:一条蛇缠上后窗
吐着信子,说着我们不懂的语言。
我们习惯性举起了棍棒。
“不能打”,驼背的大奶奶说,“那是
你们大爷爷看我们来了。”她烧了些头发
说是魂灵闻到人的气息,就会安心。
蛇走了。从容而沉着。蛛网在窗棂上
好一阵晃荡。一张少女的脸一闪。我们
重归那大地上的游戏之中。
之六
给她春天的树林
给她三千亩山地
给她黄橙橙的果园——这个丧子的母亲
不再笑呵呵。她坐在黄昏的门边
眺望远山。悲伤的隘口
无人能通行。古老的醋栗树的根部垮塌了。
根须漂浮。无所凭依。
她身上不断长大的缺口塞进了沉重的黑夜和
无边的虚无。
坐到早上,她老了
不再哭泣。而她头顶树叶间一张蛛网
接住了黎明巨大的泪滴。
之七
它是完整的。但它永无边界的四边形之延展
给我的好奇以新鲜,予我的欲望以饥渴。
我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却又
健步如飞。甚至飞檐走壁。
我知道你们所忽略的露珠到来
给了它何等的喜悦:你们所不明白的喜悦:
微微颤动。初吻的颤栗如电流
传遍了周身。
尘世的大雾消散。或凝聚。黎明
呈献小鸟的欢声和河流的潺湲。
之八
槐荫涌出一股孩子。他们不认识我
远远打量。母亲总是“疲”于解说
我总是如此健忘。
初生和死亡交织。瓦檐和祠堂变换。
这反复修改的故乡。池塘边。白杨簌簌
是否意识到共同的命运将临?
神龛下的祷告:考妣的队列,次序。
这遗留的“颂”之庄严语调,由谁记取?
爷爷在灰尘里一如既往微笑。
哦,给我一张蛛网,打捞这些露珠
这些符号里的容颜,这些灰烬里
呛人的布衣气息。
之九
或许也并非总是完整。一根细丝断裂
孤悬。如被命运推向悬崖的人,一只手
抓住那树枝,身子在虚空晃荡。
这时候谷底必有星星一般密集的眼睛
一齐仰望,沉默着,闪烁着。不是
那看杂技的人群——他们坐在剧院的包厢
或拥在公园的马戏蓬里——不在那谷底。
他终将攀援上去。从他自身。
在你们昏睡的时刻。
在你们斛光交错的沉醉的时刻。
但,或许什么都不是。
只是那伟大的建筑之上
一根精微的天线,朝下:无比准确地识别风声
和那黑暗的囚室午夜嘤嘤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