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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琐记(片断)

发布: 2010-10-26 11:18 | 作者: 张炜




      
       橡胶厂
      
       初中毕业就该着上高中了,但这在我来说是没有指望的。校长极为惋惜。他喜欢我刊发在《山花》上的文章,真心希望我能继续上学。可是上边管教育的领导放话了:这样人家的孩子能上初中就算不错了,上高中?门儿都没有。

       校长抚摸着那份油印刊物,连连叹气。这成为我最煎熬的日子。我突然觉得学校生活是这么珍贵,连同我在这里所受的各种折磨,似乎都不算什么了。眼看我那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就要废掉了,还有我珍爱的书籍、我们的油印刊物,它们也将一并告别了。

       也就在这时候,传下来一个对我十分安慰的消息:我将留在校办工厂——一个小橡胶厂里做工。这个小工厂是当时响应“勤工俭学”的号召建起来的,其实只能算是一个作坊。作坊师傅来自一个遥远的东北城市,一切都是由他操持起来的。此人原来是一位小企业主,在几年前由那座城市遣返原籍。按说他这样的人该归到“坏人”堆里接受管制劳动才是,但因为他能够为当地办起这座小工厂,也就糊糊涂涂地做了上宾。

       我曾见过这个师傅在校园里走过,有些好奇。他的举止和衣着与当地人完全不同,一看就知道是城里客:稍胖,中等个子,穿了黑色中山装,而且衣扣一个都没有脱落。特别是他的背头发型,我以前只在书的插图上见过:稀稀落落不多几绺向后梳去,油亮齐整,真的像一个资本家。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小心翼翼的样子。他极力模仿当地人的说话腔调,但还是流露出浓浓的城里口音。他吸烟,烟卷在嘴里吸一下,马上拿开。

       我真的被应允去校办工厂里做工了。这样我就开始近距离地接近那位神秘的城里人了。校长亲自把我送到那儿。那天因为慎重或其他原因,说话一向流利的校长变得有些口吃。他对那个师傅点头,用力地笑,说:“这样,啊啊,他啊,啊啊……”师傅好像在小声叹气,说:“好好改造。以阶级斗争为纲。改造世界观……”我连连点头。校长在一边应道:“这真是说、说到了点子上!”

       后来我才知道,校长为了能够让我留在校办工厂,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主要的阻力就来自那个师傅。他曾一再地拒绝,说那样家庭的孩子,怎么可以到这么重要的岗位上来呢?玩笑啊,玩笑开大了!校长差不多要绝望时,突然想到了一位“老贫管”——当时实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每个学校都有这样的驻校老贫农——就请他出面说情。老贫管找到那个师傅说:“这孩子,我看不孬!”就这样,老人家一锤定音,事情解决了。

       这是我极为重要的一个人生转折。因为工厂里实行“三八”工作制,分为早中晚三个班次,我在八小时之外可以有大量时间看书。我不断写出新的文章送给校长看,获取他的赞许。这段时间里我和他几乎成了一对文章密友,相互切磋,甚至是鼓励。我们彼此交换作品,快乐不与他人分享。我们写出的文辞并不一定符合当年的风尚和要求。这全是私下阅读的结果:我们只要找到有趣的书就快速交换,这当中有翻译小说,有中国古典文学。这些书中有五花八门的造句方式,与当时的教科书完全不同。

       校办工厂里只有我一个刚毕业的初中学生,其余全是“大人”,是大龄男女青年。他们在一起说笑,讲故事,做一些令人费解的事情。上夜班是最苦的,人瞌睡得睁不开眼,还要瞪大眼睛看住锅炉——我们被叮嘱说,弄不好锅炉就会发生爆炸,硫化机也会发生爆炸。我们要及时根据压力表调节炉火。所以人困得实在受不了,就轮流偷睡,只留一个人看住锅炉。

       与我同班的是一男一女,他们关系紧张,平时不太说话,要说话也大半是顶顶撞撞。他们工作时,就让我躺到一个临时搭起的小床上睡觉。有一次我醒来,一睁眼发现男的坐在女的身旁,低着头,一下下捏着她的大脚趾玩。女的不吭一声,眼睛望向一旁。

       他们的动作令我一直不解。

       当他们其中的一个单独与我在一起时,就发狠地说着另一个的坏话。

       一年后,他们结婚了。

       这使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认为所谓恋爱就是相互顶撞、捏大脚趾、背后里诽谤对方。

       车间里有一位年纪最大的人,这人以前在东北的兵工厂工作过,因为工伤回乡了。他经多见广,奇闻怪见多得吓人。他特别愿意对我讲一些故事,也被我认真听取的样子所激励。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听到如此有趣的故事:深山老林、兵匪、私通、贩毒、酿酒、打劫、抢寡妇……等等,不一而足。

       他有一段时间主要是讲给我一个人听。当他尝试着讲给大家听的时候,结果是严重的挫败:大家一齐指责他。于是他要求和我做一个班,这样就可以随意讲那些故事了。奇怪的是他的故事总也讲不完,越讲越离奇。后来我就怀疑这其中起码有一部分是他编造出来的。

       我得承认,最有趣的还是那些稍稍泛黄的故事。对方越讲越大胆,到后来主要就是这类故事了。

       我这一生所受到的主要的精神毒害,就来自校办工厂的老工人那儿。他毒害了我,反而让我感激和怀念。我再也没有遇到像他一样广闻博记、多趣和生动的人了。

       我在校办工厂里工作了两年零一个月,然后就离开了,去了远方。

       后来我了解到:我离开不久这座工厂就发生了大爆炸。起因是锅炉的汽压表损坏了,硫化机怒吼一声挣出了厂房。结果是一死两伤。这座工厂从此停掉。
     
       下雪
      
       我对下雪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洁白的雪地多么美啊,谁不喜欢下雪?可是,我却深深地恐惧,惧怕飘飘下落的雪花。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校办工厂,如果下雪了,说不定一抬头,就会看到父亲在外边躬腰扫雪。这时我的心就会猛地一坠,然后是沉沉的痛。这是当时的一条规定:只要下雪了,父亲必须出门,为矿区和村路扫雪。哪怕大雪还在下着,他这个永远的扫雪人也要赶紧携帚出门。大雪下啊下啊,好像成吨的雪粉都是为父亲准备的。

       我怎么能喜欢下雪呢?我诅咒下雪。

       那时的雪是不祥的白色。这颜色需要几十年之后,才能让我看出一点点美丽和纯洁。但几十年之后父亲早就不在人间了。

       父亲是外地人,可怕的岁月把他打发到这个陌生之地,来这里扫雪。他的厄运带来了全家的不幸,让全家在没有尽头的苦难中一起煎熬。

       冬天,母亲和外祖母点起火盆,为我们做出了最好看最逼真的腊梅。可是下雪时,再好的腊梅也没人看了。

       只要父亲在扫雪,我就不会有一丝的快乐,也没有一丝的前途。继续上学是不可能的,这里等待我的,只有难测的厄运。

       又是一年之后,记得那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雪——一个清晨,我赶在父亲出门扫雪之前,告别了全家。我身上掮了一个大大的背囊。从今以后我要一个人到南部山区去谋生了。这一天就是我离家的开始,我将一个人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

       我记得一口气翻过了两座大山,它们都被大雪裹住了。我的脸上糊满了雪粉。当我登上一座山顶,回头再看时,只有一个白白的混沌世界,连一点海边林莽的影子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站在了一个分界线上,这会儿,我已经是身在外乡了。
      
        2010.5.15  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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