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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画中央

发布: 2010-10-14 19:48 | 作者: 李雾



       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名著《我的名字叫红》,很罕有地在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即已引进翻译(译者沈志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于2006年8 月出版。然后,在该年10月帕慕克得奖后热买。这部小说,通常认为,在爱情和谋杀的外壳之下,包含着沉重的文化内容,东(土耳其)西(威尼斯)方两种观察 世界之眼光的冲突,反映了两大文明的此消彼长。
      
       我国古代帝皇继位,有所谓“河图洛书”(简称“图书”)的祥瑞。中亚文化里,苏丹继位,也要为自己编撰一本标柄功绩的图书。《红》第10章“我是一棵 树”里,伊斯坦布尔咖啡馆内讲故事的人,以画中树的口吻,说起从前有位苏丹下令编图书。主事者让鞑靼骑士将书拆开,去各地请大师画装祯。带着这幅画中树的 骑士半路被杀,所以这棵树感到很寂寞,因为它不知道自己应该贴哪一张书页,配哪一段文字,隶属于书中哪一个故事。这棵树感到自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这一章 很能说明当时奥斯曼宫廷画家的艺术眼光:按他们所奉行的波斯细密画派传统,画是修饰文字的,没有自己的独立意义。书页中央,最吸引观者注意力之处,必须为 文字。其实,基督教从前也是这样的。笔者在大英图书馆的珍本室里。见到《圣经》的早期手抄本,也是经文在书页中央,四边画上天使、信徒和飞鸟、花卉等。
      
       但是,西方从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经历了文艺复兴运动,人性抬头,人体也抬头,人也可以画在图中央了。帕慕克把故事安排在十六世纪末的1591年。 《红》末的“大事纪”里——中国人农业民族,不在乎细节,中译本删去了这一附录——帕慕克写道,虽然土耳其海军在1571年一次关键海战中败北,两年后威 尼斯仍然承认了奥斯曼帝国对塞浦路斯岛的主权,这对欧洲的士气有很大冲击,提香、丁托列托和委罗内塞都画过这次事件的画。似乎奥斯曼占了便宜。本人查威 廉·杜兰的煌煌巨著《世界文明史》(英文标题为 The Story of Civilization,已经由东方出版社在2003年译成38卷出版),却说装备了224条战舰的奥斯曼海军被歼灭,威尼斯史无前例狂欢三天,街上还 放着画家们创作的羞辱土耳其人的海战图。
      
       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背景就是土耳其舰队试图攻打当时由威尼斯镇守的塞浦路斯。《红》中的姨夫曾出使威尼斯,而且就是去宣布奥斯曼对塞浦路斯的 领土意图。他差点被愤怒的市民打死。这是姨夫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一定印象深刻。如果帕慕克知道威尼斯画家画了痛歼土耳其舰队的画,他笔下的姨夫必然 也知道了。姨夫按自己的文化习惯来理解,或许认为这些画将进入西方君主的“功绩书”。姨夫回国后,怂恿苏丹制作图书,送一本给威尼斯。硬实力打不过,就玩 软实力,在文化上镇镇西方人。
      
       《红》第20章“我的名字叫黑”里,奥斯曼苏丹让姨夫编图书。苏丹同意仿照威尼斯的西方画法,为自己画像。这是违反他们宗教传统的,宫廷首席画师奥斯 曼大师第一个反对。如果苏丹被画在书页正中,这就涉嫌“偶像崇拜”,为教义所严禁。因此姨夫的编书过程必须严格秘密。
      
       男主角黑被姨夫招募,参与图书制作。他的接受威尼斯画法,还有私人原因。黑一出场,第2章里,已经说到自己在十二年的流浪生活中,逐渐失去了情人脸相 的清晰记忆。后来,第26章中,在犹太人废弃的屋子,相隔十二年后,黑再次见到情人谢库瑞。他想:要是能精确画下面容就好了,或可缓解相思之苦。
      
       只是新的画风引起内部倾轧,先是一位画师被杀,接着姨夫也遇害。历经曲折,黑终于发现了凶手。凶手最后坦白,他杀人盗画后,试图把自己的肖像画在书页 正中,但他连自己都画不象。他警告黑:我们需要几百年的时间,才能学会西洋画家的技巧,我们这代人改画意大利画,不会有前途。
      
       帕慕克书中没写,不过,西洋画家原来大概也是画不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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