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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学家”——木心散论

发布: 2010-10-14 19:26 | 作者: 李静




       
       四、强弱
      
       当下中国作家写小说时,多从社会、政治、历史和生存等集体性、物质性的层面展开叙事,木心则相反:他的小说始于个人而终于个人,皆从微观边缘处落笔,呈现人类微妙难言的心灵角落,体积纤小,声音轻细。你无法从所谓“主流现实状况”(无论中国的还是美国的)推知木心作品的状态,但如果你对当下“普遍性的存在感”有所体味,当能会心它们何以形成。《七日之粮》、《五更转曲》是写中国古人的吧?可这些古人深醇多致的“信”与“义”,却隐然反照出“当代生存”的薄情寡味。《SOS》以沉船时刻医生助产孕妇的义举,捕捉人类死生之际的神性与徒劳,《静静下午茶》从一对英国夫妻纠缠了四十年的无谓隐私,透视人类无以名之的心灵尴尬,《芳芳NO.4》由一个女子气质面目的四次变化,勾画人性的翻覆无常,《西邻子》写法不新,但格外摇曳着“敏感”、“犹豫”和“无用”的魅力……
      
       与力量型作家解剖现实生活主动脉的做法不同,木心善于潜入人类心灵的毛细血管之中,以微观指喻整体,于殊相隐含共相,其妙不在证明公理,而在揭示幽微,由是,精神之翼才可摆脱重力,不可见者方能可见——此种特征,浓缩在他的短篇小说《温莎墓园日记》里。它是我读过的最含蓄节制、最富奇思与哲思的爱情小说之一。但它不是爱情故事,而是“存在境遇”普遍爱情的观照——对于“人类二十世纪之爱情”的观照。
      
       如此抽象的命义,怎样完成?木心的才能就在于以感性的铺张,达至形上的境界:“哈代曾说‘多记印象,少发主见’……现在我用的方法是‘以印象表呈主见’”(《鱼丽之宴》)。诚然。如标题所示,此篇小说采用日记体(作为引文,也镶嵌着书信,其结构因此兼具了自语的封闭性与对话的开放性),隐蔽地并列伏下三条线索:
      
       一是常到纽约一座无名墓园散步的“我”与远在瑞士的女友桑德拉平淡的情感关系;
      
       二是借两人通信谈论华利丝·辛普森的首饰之去向(她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对著名情侣”中的女主角,温莎公爵爱德华八世为她放弃了王位。他花去重金献给她的爱之礼物,在她故世之后却只能被零星拍卖,变回为商品),痛悼爱情的沦亡;
      
       第三条线索设置之平常而奇异,令我惊讶木心冷僻超拔的想象力,犹如针尖上跳出的宇宙之舞:小说进行到三分之一时,“我”偶然在一墓碑上发现了一枚生丁硬币,于是散漫的叙述悄悄移到了焦点——这生丁从此被“我”和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轮流翻面,日复一日,由无意而有意,以致“我”逐渐感到这种默契“已与爱的誓约具有同一性”,如果中断这种交流,就是“背德的,等于罪孽”。为了在此守誓,“我”无限延宕了与女友相会的时间,直至一个冬雪之夜,“我”抱着“轮回告终的不祥之感”奔赴墓园探看生丁,终于和那个冥契者相遇。
      
       如此千回百转的爱情独角戏,在我的阅读经验里是第一次遇到。
      
       小说中的墓园明明是无名的,标题却冠以情圣温莎公爵之名,既在形上的层面隐喻着二十世纪的爱情之死,又暗示了这座墓园乃是主人公深沉奇妙的爱情诞生地。“往过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来看,一代比一代无情。多情可以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琼美卡随想录·烂去》)《温莎墓园日记》同时给我们看到了两个世界:何谓“多情多到没际涯”,何谓“无情而已”。由此,他把人与世界的“情”的关系,上升到了本体论的高度。佛家将世间生命呼为“有情”,以“情”为“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脆弱死门,吁请众生超越而达彼岸。可对木心而言,此如露如电之物即是彼岸,即是心灵的深度、广度与速度,即是瞬息万端、浩瀚无尽的自我意识。也正因此,“自我”在木心作品里既繁复柔弱,又不可褫夺,它于我们是如此陌生,竟似一种隔世的尊贵与傲慢。
      
       有“情”即有痛苦。“极大的痛苦,痛苦到了无痕迹,中国的艺术是这样的。”在《散文一集·跋》里,木心借一个罗马女人之口说。其实,这就是他自己,以及他的艺术。于木心而言,对痛苦的敏觉和观照是自我意识的同义词,是存在的源头与深渊。“一个来自充盈和超充盈的、天生的、最高级的肯定公式,一种无保留的肯定,对痛苦本身的肯定,对生命一切疑问和陌生东西的肯定……这种最后的、最欢乐的、热情洋溢的生命肯定……”(尼采:《看哪,这人》)
      
       然而“痛苦”的体积在木心作品里却被压至最小,最弱,最细,不动声色,难以觉察,甚至相反,它看着有点淡漠,有点喜剧,有点甜,直至它被我们当作甘美之物吞咽,慢慢地,那椎心大恸始告袭来。这种由“弱”渐“强”所构成的阅读张力,使木心作品难以被一次耗尽,相反,它潜在而深藏的磁场会召唤阅读与感受不断重返其中,一遍遍一层层体悟存在之味——爱,情欲,苦难,记忆,衰老,乡愁,文明的没落,生命的浓淡……
      
       “我至今还是不羡慕任何出于麻木的平安。”(木心:《出猎》)此即木心对“丰富的痛苦”之认同。《同车人的啜泣》和《空房》是这种“麻木的平安者”遗忘和背叛“痛苦”的故事。《空房》尤巧:作者设置了一个谜面:为什么一对生死恋人的信被抛弃在空房中?“我”似乎穷尽排列了种种的逻辑可能性,每种可能性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小说结尾是“答案的空缺”。然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答案其实就藏在“我”认为绝不可能的第三种可能性中——“要说梅先死,死前将良给她的信悉数退回,那么良该万分珍惜这些遗物,何致如此狼藉而不顾。”然而根据上下文,只能是“良”并未“万分珍惜这些遗物”,才致死者情书狼藉遍地的。但此时作者并不明说,而是悄悄分身为二:一是那个直至暮年仍不得解的痴心人“我”,一是暗暗把无味的答案递给我们、看透了人性浮薄并貌似无动于衷的作者本人。
      
       《笔挺》、《圆光》、《童年随之而去》、《草色》、《爱默生家的恶客》等篇则探讨了种种痛苦的质地。《圆光》是我极爱的作品,因为它的四两拨千斤的智慧、一叶一菩提的精妙和全抛一片心的挚诚。文章截取了三种“圆光”,举重若轻地揭示出人世间三大苦境:基督和佛陀像头顶滑稽虚夸的圆光;弘一法师圆寂前对人吐露挂念“人间事,家中事”的真声时,在“我”心中焕发的灵犀之光;十年浩劫中,监牢的墙面被众囚犯的头颅天长日久磨出来的“佛光”。作者不议论,只叙述,间以“不明飞行物”之类不相干的轻松闲笔将苦涩弱化稀释,直至终篇,沉厚的痛楚才一齐释放出来。
      
       最直接最强烈的痛苦与快乐,莫过于爱欲。木心是情诗圣手。我想强调他之于这个“世界”的“情人”身份。一个敏感多情、挑剔刁钻、捉摸不定的情人。正如他所自称,看这世界时,他用的“一只是情郎的眼,一只是辩士的眼”。我们目前能看到的木心情诗皆是他六十岁以后所作,其炽烈瑰美如天际盛放的焰火,证之于这样的年龄,真可称是“才华化作生命力”的奇迹。
      
       “尤其静夜/我的情欲大/纷纷飘下/缀满树枝窗棂/唇涡,胸埠,股壑/平原远山,路和路/都覆盖着我的情欲/因为第二天/又纷纷飘下/更静,更大/我的情欲”(《我纷纷的情欲》)繁复炽烈的主题,却外化为天真简短的音节和绵长飘洒的意象。
      
       在木心诗歌中,分量最重的当属表达“昨日乡愁”和“文明反省”主题的作品。“上个世纪的人什么都故意/……/人是神秘一点才有滋味/世俗如我,暗里/明白得尚算早的/无奈事已阑珊/宝藏的门开着/可知宝已散尽”(《还值一个弥撒吗?》) “世界的记忆/臣妾般扈拥在/书桌四周/乱人心意的夜晚呵”(《夜晚的臣妾》)“童稚全真的假笑 耆翁偶现的羞涩/南极落难的青年梦中的花生酱/宫廷政变老手寥寥数句的优雅便简/……/每有所遇,无不向我殷勤索证”(《索证者》)……木心的诗在表达文明忧思之时,并不使用抽象的句子和铿锵的音调,而是以可见可感的细节意象的参差罗列,借代或暗喻整体性的意念与判断;同时以轻盈飘逸的语调,传达沉重痛苦的叹息。此种强与弱、重与轻、抽象与具体、宏观与微观的辩证法,构造了木心诗歌精微而恢弘的品质。
      
       “生命的剧情在于弱/弱出生命来才是强”。这是木心在《KEY WEST》里献给硬汉海明威的诗句,恐怕也是他自己生命和写作的美学。的确,只有把握了生命最细弱微妙的呼吸,文学才能显现其无量伟大与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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