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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微茫度余生——张充和与傅汉思

发布: 2010-9-17 09:31 | 作者: 岚枫



 
       
       她的诗词“词旨清新,无纤毫俗尘”,流亡时期,她写过一首词叫《桃花鱼》,写的是重庆嘉陵江中的一种状如桃花的水母,她这么写:
      
       桃花鱼一
       记取武陵溪畔路,春风何限根芽,人间装点自由他,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无著处,最怜泡影身家。试将飞盖约残花,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
      
       桃花鱼二
       散尽悬珠千点泪,恍如梦印平沙。轻裾不碍夕阳斜。相逢仍薄影,灿灿映飞霞。
       海上风光输海底,此心浩荡无涯。肯将雾谷拽萍芽,最难沧海意,递与路旁花。
      
       她借这微小生灵写她对爱情的态度,抗战时期,她的词句并没有因烽烟战火而变得粗粝,仍然雅致空灵,这两首词被公认为她最好的诗。
      
       但这段时期,最为精进的当属她的书法,在重庆国立礼乐馆,她用毛笔誉写了整理出的二十四篇礼乐,一笔隽永书法惊艳众人,也就是在那时,她结识了书法家沈尹默,沈先生头一次见她写字,便说她的字是“明人学晋人书”,将她收入门下。
      
       她很用功,搭运煤的车子去歌乐山求教,不去老师家时,她也会把诗词书画作业邮寄老师审批圈改,沈先生教她写字要“掌竖腕平”,于是她每天花三个小时临帖,雷打不动,练到后来,她的臂力足够她双手撑起身体悬空而走,到老了,“她的手臂还和少女时代一样有力。”
      
       她的书法为她赢得过很多赞誉,后来,她被称为“当世小楷第一人”,文学家董桥称她的“毛笔小楷漂亮得可下酒,难得极了”,他不仅多次写文赞誉她,还四处收藏她的字,说:“张充和的工楷小字秀慧的笔势孕育温存的学养,集字成篇,流露的又是乌衣巷口三分寂寥的芳菲。”
      
       书法家欧阳中石曾点评她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家,而是一位学者。无论字、画、诗以及昆曲,都是上乘,很难得。她一贯保持原有的风范,格调极高。像昆曲,她唱的都是真正的、没有改动过的。书法上的行书、章草非常精到,尤其章草极雅,在那个时代已是佼佼者。“
      
       可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淡淡笑道:“我一辈子都是玩儿”,她对别人的赞誉一直抱着一种淡漠的态度,说“我写东西就是随地吐痰,留不住。谁碰上就拿去发表了”,在她身上,始终有着童年时代熏陶出的闺秀气质,把琴棋书画视为必要的修养,不会恃才自傲,在铺天盖地的赞赏面前态度端然。
      
       她根本无意成为书法家,文学家或是昆曲名角,书法,诗文,昆曲……只是与生俱来,她走到哪都带一本字帖,即使空袭警报拉响,她仍在不停书写,“防空洞就在我桌子旁边,空袭警报拉响后,人随时可以下去。那时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就练习小楷。”艺术让她内心平静,她不在乎那些艺术家的虚名。
      
       章士钊很欣赏充和,他在赠充和的诗中写道: “文姬流落于谁事,十八胡笳只自怜”。他虽把她比作旷世才女蔡文姬,可是她极为不悦,认为“拟于不伦”,她说,蔡文姬被掳至胡地,不得不倚仗异族过活,而她虽因战乱背井离乡,却始终自食其力,竭尽所能。
      
       章士钊在诗中对她流寓西南的处境表示同情,可她亦不需要这种同情,她是世家的女儿,不是那经得起富贵挨不得穷的浅薄女子,幽兰生于空谷,亦有清芬,再艰难的环境里,她也自有她的优雅。
      
       战争结束后,她回到北平,1947年,她在北大教授书法和昆曲,这一年,她结识了一个叫傅汉斯的男子,次年,她嫁给了他。
      
       傅汉斯是德裔美国人,出身于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他精通德,法,英,意大利文学,来到中国学习汉学。在北大,他结识了沈从文,常来沈家和沈从文的两个孩子小龙,小虎一起玩,而充和那时也居住在姐姐姐夫家中,傅汉斯回忆道:“过不久,沈从文认为我对张充和比对他更有兴趣。从那以后,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谈话了,马上就叫张充和,让我们单独呆在一起。”
      
       他们渐渐熟悉起来,在她的建议下,他把“斯”改为了相思的“思”,孩子们都留意到了他们关系的转变,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孩子们淘气地喊“四姨傅伯伯”,故意把句断得让人听不明白是“四姨,傅伯伯”还是“四姨父伯伯”,她淡淡地笑,没有介意。
      
       她受中国传统教育长大,言谈举止都是国学的底子,从姑苏烟雨中着一袭旗袍娉婷走出,而他却是在美国加州的阳光下长大刚刚开始涉猎中国文化的西方男子。她对他能产生好感,让人不由不好奇。
      
       在这之前,她有过许多追求者,卞之琳便是一个,这个很得徐志摩欣赏的新派诗人给张充和写了不少诗歌,包括那首最著名的《断章》,可她对他的诗并无兴趣,评价“不够深度”,觉得他的人也“不够深沉” “性格很不爽快”,她回忆他时,说:“他並不跟大家一起玩的,人很不開朗,甚至是很孤僻的”,别人撮合他和她时,她生气得离家出走。他一生都对她不能忘情,却终归只是“装饰了她的窗子”,而她却“装饰了别人的梦”。
      
       还有一位姓方的男子也喜欢她,是研究甲骨文和金文的,他也总给她写信,但全用甲骨文写成,一写好几页纸,可她看不懂,也无意去弄懂,她回忆起他时,说“每次他来,都有意和我一起吃饭或聊天,但因为太害羞,结果总是一事无成。他总是带着本书,我请他坐,他不坐,请他喝茶,他也不要,就在我房里站着读书,然后告别,结果我俩各据一方,他埋头苦读,我练习书法,几乎不交一语。”
      
       她把这些追求者都拒了,在她的回忆中,可以看到他们都有着类似的特点,沉默,木讷,有着中国文人惯有的腼腆,可是她却全然不喜欢那样拖泥带水的爱情,她长大的过程中母亲是缺席的,使得她无法适应阴柔的“欲说还休”的情感表达方式,而傅汉思那种西方式的直接与热情,最终打动了她的心。
      
       1948年11月19日,他们举行了一个中西结合的婚礼,有美国基督教的牧师和美国驻北平领事馆的副领事到场证婚,沈从文、金隄担任介绍人,由于傅汉思的父母远在美国,杨振 声教授代表男方傅汉思的家属参加,而女方那边来了三姐充和,沈家的孩子小龙小虎,两个堂兄弟和几个好友,连牧师夫妇,宾客一共14人。
      
       仪式虽是基督教的,可两个人也依照中国惯例,在结婚证书上郑重其事盖了章,尔后,所有人一起吃结婚蛋糕,洁白甜香的奶油让小虎极为欢喜,拍着手说:“四姨,我希望你们天天结婚,让我天天有蛋糕吃。”
      
       小孩子天真的话让大家都笑起来,那一天的天气晴好,北平冬日的天空呈现少有的澄澈,似一块碧汪汪的水晶,她轻轻把手放在了他手里。
      
       三天后,他在给父母的家书里写:“我们前天结婚了,非常快乐。”
      
       两个月后,她随他赴美,永久地离开了中国。
      
       他们先定居在加州的伯克利,后来又移居到康涅狄格州的北港,傅汉斯入了耶鲁大家教授中国诗词,而她去了耶鲁大学讲授中国书法和昆曲。
      
       她决意要在耶鲁将中国文化传扬开来,这是很艰难的一件事,美国学生把中国书法当成画画,对昆曲唱的什么故事都弄不清楚,但她并不灰心。
      
       没有笛师,她便先将笛音录好,备唱时放送,没有搭档,她培养自己的小小女儿,用陈皮梅“引诱”她跟自己学昆曲。女儿爱玛经她调教,九岁的时候便能登台演出,母女二人站在耶鲁的舞台上,都穿着旗袍,母亲清丽雅致,而混血儿的女儿可爱如洋娃娃,悠悠的笛声和唱词一起,就算再不懂中国文化的学生亦为之陶醉。
      
       她的努力,渐渐积水成河,许多年后,她播下的昆曲种子终于发芽,她的四位高徒,在促成昆曲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一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
      
       1981年的时候,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部的“明轩”落成,邀请她前往参加《金瓶梅》雅集。她欣然前往,在那仿苏州园林式的亭台楼阁中,以笛子伴奏的南曲方式,演唱《金瓶梅》各回里的曲辞。
      
       那日她穿了一袭暗色旗袍,“素雅玲珑,并无半点浓妆,说笑自如”,一直唱到《罗江怨》的“四梦八空”,最后以一曲《孽海记》中的《山坡羊》收篇,她的声音婉转低回间又有几分苍凉清冷,映着明轩的亭台水榭,翠竹松石,叫人心神皆醉。
      
       如雷的掌声,她让西方人认识到了东方的美。
      
       娶了她这样的妻子,傅汉思也在中国文化研究的路上越走越远,他参加了中国《二十四史》的英译工作,为德国版的《世界历史》撰写了中国中古史,他还和她合作完成了《书谱》,大院里学北平话的西方年轻男子,成长为了有名的汉学家,为中美文化交流作出卓越贡献。
      
       再回国已是许多年后,1986年,汤显祖逝世三百七十年的纪念活动上,她和大姐元和合唱演了一曲《游园惊梦》, 她已是古稀老人,可她的剧照被俞平伯称为“最蕴藉的一张”。
      
       二十年后,她回苏州,穿一袭绛红丝绒旗袍,披一条黑色丝巾出来唱曲,往雕花栏杆边一倚,仍是仪态万千,那种端方秀雅,在现在年轻的女孩子身上再难寻觅。
      
       2004年她的书画展和一系列关于她的书的出版,让“张充和”这名字突然被大众熟知,琴棋书画,随意天涯,这样的人已经在这个时代消贻殆尽,无数人感慨她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连带着怀念她所代表的那些女子,已经离开的宋氏姐妹,林徽因,冰心……。
      
       她在大洋彼岸看到那些扑天盖地的赞誉,只是淡淡一笑。那时,她正静静坐在自家的竹林里,教一个叫薄英(Ian Boyden)的美国人如何沏茶,风吹竹叶有声,茶香混着竹叶的清香,叫人心旷神怡。
      
       这个叫薄英的男子帮她出版诗集的人,他们一起工作了几个星期,她和傅汉思选目,一共有十八首,她用小楷重新抄写了一遍,傅汉思和薄英一起逐字逐句地翻译了出来,诗集起名为《桃花鱼》,每一本都是薄英手印并亲手装订成书,一百四十部书耗时整整三年。书的封面是木制的,分别用了印度紫檀、阿拉斯加雪杉和产自非洲的沙比利木,即使不看文字和书法,每一本书也能单看作艺术品。
      
       高冲,低泡,分茶,敬茶,她熟练地演示着沏茶的每一道工序,她喜欢喝茶,正宗的中国茶都是不加奶和糖的,亦不加香花,她一直沿用在苏州老宅时的泡法,滚水冲泡,方能品到天然本真的原味。
      
       她总是固执的,隔了这么多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她还保留着骨子里的中国情调,穿旗袍,每日临帖三个小时,在她那西式的花园里,一侧种着北美人家最常见的玫瑰花,一侧却种着牡丹和竹——两种中国画家笔下最常见的植物。
      
       即使远在异国,她也不曾改过她大家闺秀的气派。
      
       滚烫的水冲进紫砂茶壶中,碧螺春的香一阵阵氤氲开来,她突然想起傅汉思,如果那时候她没有嫁给他,如果那时候她没有离开中国,她还能完整的保留她自己么?她的亲人和朋友都没有逃过文革,三姐夫沈从文濒临精神崩溃,老师沈尹默销毁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和多年收藏的书法珍品后还是没有逃脱被迫害致死的命运。在“革命”的中国,是否能容下她的琴棋书画,容下她对政治的清冷疏离?她很怀疑。
      
       她离开得正是时候,她的丈夫,这来自美国加州的男子把加州的阳光也带给她,她可以在阳光下自由地生活,保留她生命中的美好与诗意。
      
       即使在西方,她也不曾改变过,而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努力溶入她雅致清冷的东方世界。             
      
       他已经去世了。
      
       他没有给她什么,只有一段生活,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1)参加婚礼傅汉思在给父母的家书中写道:“我们前天结婚了,非常快乐。……仪式虽是基督教的,但没回答,采用中国惯例,新娘新 郎在结婚证书上盖章,表示我们坚定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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