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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

发布: 2008-12-05 13:20 | 作者: 北岛




[杨讯]


“萧凌,你不舒服?”

“说实话,我不该来。”

“喝酒吧,媛媛在注意咱们”

“她多大了?”

“十八,比你小五岁。”

“我比她大一百岁。”

“为什么不更多?”

“这是极限,一个世纪只有一百年。哼,伟大的二十世纪,疯狂、混乱,毫无理性的世纪,没有信仰的世纪……”

“咱们都信仰过。”

“那些碎片,还在后面叮当作响。也许是前进了,可是路呢?”

“干嘛非要有路呢,如果广阔的田野能容纳人类,为什么要挤在一条狭窄的路上呢?” “田野。而我想的是地平线以外的地方……”

“那地方是不存在的。”

“不,当你想到的时候,它就存在了。”

“你是在躲避什么。”

“也许吧,我在躲避美好,躲避光明……”

“喝得慢点儿,萧凌,这样容易醉。”

“我也躲避清醒,因为这个世界太清晰了,清晰得让人恶心,我希望能蒙上自己的眼睛,哪怕一会儿也好!”

“这不是办法。”

“我希望那些有办法的人也有一点儿良心,他们活在世上有的是办法,办法,办法……”

“少喝点儿。”

“杨讯,你注意过街上拾烂纸的老太太吗,其实,她们死了,早就死了,只剩下一个躯壳,这个躯壳和原来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它仅仅为了自身的存在保留着某种简单的习惯而已。这就是我目前的状态。”

“不,你会思想。”

“那也是一种简单的习惯,正像我还会喝酒一样。”

“你看白华……”

“为什么把话岔开?不中听?不合这里高雅的气氛?嗯?”

“萧凌,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会过去,永远不会,你用不着安慰我。”

“你说吧,我不阻拦你。”'

“我不想说了。”

吉他奏出强剌激的和弦。吊灯开始慢慢地旋转;墙上的人影层层叠叠,摇摇摆摆,似乎这些影子代表了舞台脚灯后面的远景,为了强调虚幻的部分而设置的。

我站在窗前抽烟,白华走了过来。

“有烟吗?”他问。

我递给他一支。他点着火,默默地抽着。眼睛盯着慢慢加长的白色烟灰,久久没作声。终于,烟灰掉了,他抬起头望着我,一只眼睛眯得细些。“你,你喜欢她?”

“谁?”

“还用我提名道姓?”他那只眼睛眯得更细了,几乎闭在一起。“干啥不吭声?”

这一瞬间,我在他眯起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天在酒馆看到的一切:混浊、残忍和渴血的愿望,这反倒使我冷静下来。“我喜欢她。”

“你们这号人可别拿人耍着玩。”他从牙缝里丝丝地挤着字眼。

“这话该对你自己说。”

“行啊。”他怔了一下,舒了口气,我从他嘴边徐徐散开的烟缕中感到,他是多么紧张。“咱们把话说头里,谁也别挡谁的道!”

“……我认识这么个人,”发发坐在桌子上抽烟,周围站着几个小伙子。“别瞧我爹正在抓他,可我们还是照常来往,他人命不多,就三条,那伤的人就没数了……”

“吹牛,”一个毛头小伙子说。“他家住在哪儿?”

“咳,他是个没爹没妈的狗崽子,哪来的家呀?”

“他叫什么名字?”

“白华……”

我担心地看了看白华,他脸上毫无表情。他吸尽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慢慢撕碎,扔在地上,用鞋尖拧了一下,然后推开我阻挡的手,向人群走去。大家的目光渐渐聚到他身上,屋里安静下来。发发也收住话题,莫名其妙地环视周围。这时,白华走到她面前。

“找我?”发发从桌子上滑下来,问。

“对,找你。”

“什么事?”

“咱想结婚,跟你,同意不?”

发发后退了一步,把椅子碰倒。一片死寂。“你,你是谁?”

“咋不认识啦?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狗崽子呀。”白华用手托着发发那微微抖动的下巴。“回家跟你老爹商量商量,给个回话,嗯?”白华放下手,懒洋洋地扫了四周一眼,走出门去。

顿时,屋里乱作一团。发发哭得浑身乱颤。有人叫着要去追,有人提议给公安局打电话,可谁也没敢走出屋子。媛媛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哼,都是你干的好事!”

人们散去,屋里只剩下我和萧凌,她依旧坐在老地方,手托着腮,凝视着墙上的挂钟。

“你在想什么?”我问。

她摇摇头,然后走到屋角的一架旧钢琴旁,揭开落满灰尘的方格布罩,在琴凳上坐下来,动作之慢,像个久病不愈的老人。

一个清晰有力的和弦打破寂静,屋里的玻璃震颤起来,热切地应和着。接着,急促的琶音像溪水般地流过……她停下来,转身请求说:”把灯关上一会儿,好吗?”

她弹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月光从窗外流进来,落在她那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月下的海滩。浪花轻击着岩石,吐出金色和红色的泡沫。号角在远方吹响……轰的一声,像雷电划过:她趴在键盘上,肩膀微微抽动。

“萧凌——”我走到她面前。

她仿佛刚从梦中醒来,慢慢直起腰,甩了甩头发,凝神地看着我,眼眶里含着泪水。月光下,一种深沉的热情在她那冷冰冰的脸上复苏了。


[萧凌]


“不管怎么说,谁反工作组就是反党!”

“光扣帽子有什么用?工作组明明在压制群众,有什么权利代表觉?”

“反正,那,那……”她支吾着,漂亮的脸涨红了。“你,你什么出身?”

阳光在红红绿绿的大字报上闪烁,十分刺眼,我痛苦地眯起眼睛。“高知。”

“哼,混蛋,狗崽子,别有用心!”她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漂亮的脸扭歪了,她吃惊地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心。

砸门声。

“谁呀?”妈妈放下喷壶,在围裙上擦擦手。紫罗兰叶簇上滚下一颗亮晶晶的水珠。

门打开了,拥进十几个人。为首的是个长着娃娃脸的男孩子。他用手背擦擦沁着汗珠的鼻子。“喂,站好,别乱动……开始吧。”

“为什么抄我们家?”妈妈惊恐地问。

娃娃脸随手挥了下皮带,紫罗兰花瓣纷纷落下。“就为这个!”

穿衣镜被打碎了,一双双皮靴在碎玻璃上踏来踏去,吱吱作响。衣物和书籍抛得满地皆是,有个家伙走到钢琴旁,用脚踢了踢。“美国货,抬走,多来几个人……”

“简直是土匪!”姆妈喃喃说,双手绞在一起,骨关节勒得发白。

娃娃脸转过来,笑了笑。“说我们,嗯?”

我想阻止妈妈,可已经晚了。“就是你们,土匪!怎么样?”妈妈提高了声调。

“不怎么样,”他收敛了笑容,挥挥手,“来人,教教她怎么和红卫兵说话。”

我朝妈妈扑去,可是被猛地推开。七、八条皮带向妈妈飞去。

“妈妈!”我挣扎着叫道。

皮带呼啸着,铜环在空中闪来闪去。突然,妈妈冲出重围,向阳台跑去,她敏捷地翻到栏杆外面。“反正一死,谁要过来,我就跳!”

一切都静止了。天那么蓝,白云纹丝不动,阳光抚摩着妈妈额角上的伤口。

“妈妈——”我大叫了一声。

“凌凌——”妈妈的眼睛转向我,声音那么平静。妈妈。我。妈妈。眼睛。血珠。阳光。白云。天空……

娃娃脸似乎清醒过来,他用皮带捅捅帽檐,向前迈了一步。“跳呀,跳呀!”

我扑上去,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腿,用苦苦哀求的目光望着他。他低下头犹豫着,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亮闪闪的牙齿。他咽了口唾沫,用力把我推开。

“妈妈——”

白云和天空陡地翻转过来。

我关上门,目光斜到一边。“爸爸,把脖子上的牌子摘掉吧。”

“不行,人家会来检查的。凌凌,这不累。”

暮色闯进屋里,我和爸爸在昏暗中坐着。我感到了他那凝神的目光。“别这样看我,我难受。”

“就这一次,爸爸平时看你太少了。”他忽然问:“凌凌,要是爸爸也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愤愤地打断他的话。

夜里,我惊醒了,蹑手蹑脚地走到爸爸的房间门口。月光下,床空空的。桌上压着一张纸条,在风中瑟瑟作响。“凌凌,我的孩子:太耻辱了,我无法再活下去,原谅我的软弱吧。别找我,我不愿意让你看见我死去的样子……今天晚上,我看着你,我的心都要碎了,你还小,将来该怎么办?别了,凌凌!”

一盏孤独的路灯。杨树的落叶在脚下飒飒作响。我站住了,把手搭在冰冷的石栏杆上,河水冲击着桥洞,在水银灯光下回旋,吐出一串串泡沫。它的声音安详、平和,又充满了威严而不可抗辩的力量。这是和世界一样古老的语言。

火车的汽笛在远方长鸣了一声。起风了,落叶飞扬着,被吹进幽深的河里,我转过身,沿着漆黑的公路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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