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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

发布: 2008-12-05 13:20 | 作者: 北岛





[白华]


大玻璃窗里照出了各路货色:吊灯、桌布、酒瓶、吉他、头巾、军装,外加一个挺水灵的鲜花篮子。怪事,这大冷天里打哪儿弄的鲜花?那位媛媛正忙进忙出。她还认识我吗?听杨讯说,今儿是她生日。老天爷,我是啥时候落地的?萧凌独个儿坐在墙角,离那帮崽子们远远的。不行,杨讯总在色迷迷地瞅她,得跟他把话说在头里。

我往窗前凑了凑,景儿全换了:圆圆的月亮;一棵柏树戳在月光下,像个半死不活的老白毛。星星呢,一颗也没有,

“安静点,谁先唱一个,”有人扯着嗓子叫喊。“吉他、吉他……”

吉他崩崩地响起来,有人跟着嚎叫,还他妈的跺地板,可真够喝一壶的。真见鬼,我干嘛受这份不花钱的洋罪?

我后退了一步,月亮和老白毛全飞走了,她还是坐在那儿,动也不动。黑黑的眼睛,红红的嘴巴,脸煞白煞白,白得像张纸。一股酸溜溜的东西钻了上来。哎,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初冬的早上,风停了,坑坑洼洼的路面被风舔得干干净净。我像往常那样,踏着吱吱作响的冰碴子走进候车室,跟扫地的贾老头打过招呼,就到椅子后面去取那根戳烟屁的棍子。一个瘦瘦的小女孩靠在那里,裹着件绽出棉花的破大衣,看样子不过十一、二岁。她朝我笑了笑,我也咧咧嘴,取出棍子走开了。

晚上,我照例溜进候车室,炉火呼呼直响,照在七倒八歪的人身上。忽然,我一愣:她照旧靠在那张椅子后面,有气无力地朝我笑着,

“没走?”我问。

她摇摇头。

“就你一个人?”我又问。

她点点头,又笑了笑。

“我问你话呢,傻笑个啥?是哑巴?”我有点生气了

“俺不是哑巴。”她咬着字轻轻说。

“那你干嘛不吭声?”

她瞅了我好一阵,用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水,俺想喝水。”

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开水。她双手抱着碗,牙齿碰在碗口上哒哒地响。我摸了摸她的脑门,吃了一惊。“哎呀,咋这烫,你在发烧哩。”

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滚进碗里。

“咋回事?你说呀。”

她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后娘,带俺来看病……坐火车到这儿。大夫说,好不了,还得白花好几百……后娘,她,她就把俺带到这儿,说是给俺买好吃的,就没,没影儿了……”

“这个老混蛋!”我把牙咬得咯崩响。“瞧我非揍扁她!”

她不哭了,眨眨眼。“她,她不老。”

“不老也一个样。”

“她可胖哩,你揍不扁她。”

“那我用砖头把她砸扁,你信不?”

“信。”她笑了。腮帮上现出圆圆的酒涡。

第二天一早,我跟小伙伴凑了点钱,给她捎回些药和吃的。我用开水把馒头泡软了,一点点喂她。她很听话。每天晚上,我都给她讲故事,她总在问:”后来呢?后来呢?”

有一回,她梳着小辫对我说:“俺有个哥哥,可好哩。”

“那又咋样?”

“他像你,真的。”

我一把攥住她的小手。“我就是你哥哥,听见吗?”

她愣了半晌,羞答答地垂下眼皮。“哥哥。”

几天过去了,她的病竟好转过来。我找来个“大夫”看了看。他跟我走出候车室,把递给他的钱搓成卷,塞在帽子里,想了好一阵,然后叹了口气。“药太贵了,老弟,得这个整数……”

“你开吧,我买得起,买得起!”

我在冷风里转了很久,走呀,走呀,嘴唇咬出血来。为了她,我啥都肯干,哪怕是死!

夜深了,我回到候车室,她睁着眼在等我。“哥哥,回来这么晚?”

“嗯,有点儿事。”

“你在发抖……”

“外边冷。”

“来,坐过来,让俺暖暖你。”炉火照在她的小脸上。她紧紧搂住我,可我颤得更厉害了。“还冷吗?”

“不,不冷了。”

“等病一好,俺给你唱支歌。俺们山里人都喜欢听俺唱,连家里那头牛犊子也眨巴着眼,听个没够……”

我忍不住哭起来。

“咋啦?哥哥。”她慌了,用小手梳平我那蓬乱的头发,泪珠子也扑簌簌滚下来……

一清早,我悄悄坐起来,拿开她搭在我肩上的一双热呼呼的小手,愣愣地瞅了她半晌。直到她的眼皮动了动,我才溜开了。

开头挺顺,可我心里头一个劲地嚷:多点儿,再多点儿,她会唱支好听的歌……突然,在公共汽车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拧住我的耳朵,把我搡进派出所。一个歪戴帽子的瘦干狼转着串钥匙,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脑袋瓜儿。“关五天,算便宜了你!”

我疯了似地抓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叔叔,你咋罚法儿都行,打我吧,打断这只胳膊吧,只要我能走。别关我,叔叔,啊?别,别,我还有个生病的妹妹,她快死了……”

“快死了?”他哼了一声。“呸,像你这样的小叫化子,死一个少一个!”

咔嚓一声,牢门锁上了。我扑过去,用头撞着门,指甲抓得满墙是血,我昏了过去。

五天过去了。我在马路上发疯似地跑着,吃惊的人们让开一条路。我撞开候车室的门,冲到那个角落,那里空荡荡的。“我妹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朝围过来的人大喊大叫,谁也没吭声。贾老头拖着扫帚顺墙根溜走了。

在墙上,在她靠过的地方,有指甲刻下的大大小小几十句话:“哥哥,我想你!哥哥,回来吧……”


[林媛媛]


总算唱完了,唱得让人心烦意乱。我在围裙上擦擦手,绕过桌子,走到小讯身边。他站在书柜前,正翻看着一本书。

“有事吗,媛媛?”小讯抬头问。

“她是谁?”嗓子直冒烟,我费劲地咽了口唾沫。

他翻着书,似乎他的答案写在那上面。过了一会儿。他说:“她叫萧凌。”

“女朋友?”

从玻璃的影子中,我看见他露出一丝很难察觉的微笑。“就算是吧,不欢迎吗?”

“欢迎!”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走开。

厨房里,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一股呛人的油烟在天花板上飘,我走到碗柜前,随手拿起一个空盘子,用抹布擦着。盘子中心印着朵红艳艳的山茶花。原来是这样,日日夜夜的烦躁和恶梦终于有了答案:我爱他;可他呢?又不是木头。别哭,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十八了。我朝头上那块乌蒙蒙的镜子瞅了一眼。哼,我丑,又怎么样?她好她的呗,干嘛把她带到这儿来?回答呀,哼,别假惺惺地笑了。山茶花模糊了,像滩血。破花,都是假的。我恨你,恨所有的人,要是我有颗原子弹的话,我一定把它拉响,让一切都化成灰烬。呸,破花……

发发把头凑过来。“芙蓉鸡片要不要放糖?”

“不知道!”我没好气地把脸扭开了。

“又怎么啦?”她扳住我的肩膀。

“胡椒面迷眼了。

“得了,连假话都不会说,告诉我——”她夺过盘子,盯着我的眼睛,“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你老不认账。说吧,打算怎么办?想报复吗?”

报复!报复,报复?我用不同的声调默念着。可怎么报复?又凭什么呢?“发发,你少说两句吧。”

“行,以后再谈。今天是吉庆日子,高兴点,想件高兴的事,你就会好些。马上开饭了。咱们去瞅瞅……”

我环视着一张张脸,显得遥远而陌生。怎么,他们是来庆贺我生日的吗?可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十八了,真让人难相信,好像一张幻灯片插错了,哗啦一声,推到你面前。 在这以前是什么?以后呢,又是什么?哎,活着真无聊……

发发用勺子敲了敲盘子。“安静点儿,同志们,把烟掐掉,这屋里另一半人口还想活下去。”

笑声。可笑吗?

“林媛媛刚才中了点煤气,有点不舒服。”发发举起小勺。“现在由我宣布……”

碰杯和哄笑声。大家都很高兴,唯独我。好啦,你们高兴吧,笑吧,把我忘掉好了,可就是别挂什么假招牌。

我的目光又落在那个样子很凶的家伙身上,我哆嗦了一下。他是谁?好像在哪见过。看看他喝酒都吓人,像喝水一样。

那两口子嘀咕着什么,他们意识到我的注意,用喝酒来掩饰慌张。何必呢?这又不是教堂,你们亲嘴都行!

安静点儿吧,媛媛,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它并不是光为你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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