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波动

发布: 2008-12-05 13:20 | 作者: 北岛




[林东平]


“抽烟——”我说。

他伸手在铁筒里取出支香烟,慢悠悠地划着火柴。我们俩都习惯了这种冷场。窗外,一片枯叶飘落,碰到玻璃窗上,发出轻脆的声响。

“家里都好吗?”

“爸爸很忙……”

“噢,报上见到了。外国佬们争着挤进来,有什么办法……妈妈呢?”

“打算今年退休。”

“退休?”我沉吟了一下,手指在茶几的玻璃上敲了敲。

门砰地推开了,媛媛冲进来,不知是头巾扎得太紧,还是风吹的缘故,她满脸绯红。“噢,是小讯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瞧瞧,真是怪事,每回你一来,我们家就静得跟坟地差不离……”

我责备地瞪了她一眼。

她连忙捂住嘴,笑了笑。“不吉利,对吧?应该这么说:‘静得像没有风浪的水面。忽然,公鸡喔喔的啼叫,打破了……’”媛媛扯下头巾往高处一抛,头巾像降落伞似地落在衣架的顶端。“这是课文里的话。”

“去给我们倒杯茶吧。”我说。

“行。‘饲养员老张头赶着牲口出了院子……’”媛媛推门出去。

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把电线绕在手上。“是我,唔,几点钟?我就来。”

媛媛端着杯子进来,“爸,又开会?哎,这共产党的会没完没了……”

“媛媛!”我厉声喝道。

“人家都这么说……”

“人家是谁?你又是谁?”

她吐吐舌头,朝小讯递了个眼色。

“留小讯在这儿吃饭,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把挡风玻璃摇下来,顿时,凉飕飕的风灌满车厢,窗帘翻飞,抽打着我的脸。这样好一些,有了疼和冷的感觉。侧视镜里,一切由大到小,迅速地溶化掉。退休,这两个字那么生疏,尤其对于她,甚至有些可怕。她的形像,依然停留在我们初逢的记忆中,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泼辣。时间是不真实的。快三十年了。那次区委扩大会议上我们争执了些什么?是国共合作的前景,还是电厂工人的罢工问题?她握着杯子,不停地在手里转着,却不沾杯里的水。直到争论激化的时候,水洒了出来,她才匆匆喝一口。也许是由于激动,或者光线太暗,我当时并没有看清她的样子。散会后,我们在楼梯转弯处碰上了。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略带嘲笑地望着我……哎,我为什么又要折磨自己呢?谁说过,痛苦是生命的标志。记起来了,那是医大的第一节课上,一位留美的老教授说完后,用英文写在黑板上,粉笔末轻轻飘落。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阳光从乌蒙蒙的老式窗户上透进来……我和那个蓬头发的大学生还有什么共同之处吗?我的头发白了。

窗外,两个满身油渍的青年工人挟着饭盒,边走边争论着什么,他们抬起头;戴着方格红头巾的小姑娘啃了口热白薯,抬起头;水龙头边洗衣服的女人在围裙上擦擦手,抬起头。他们的目光包含着什么?也许,他们从来不去想车里坐的是谁,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吧?只有民警同志把绿灯统统打开,甚至还扬起雪白的手套。

市革委会门口,停着辆黑色的吉姆牌轿车。我从牌号上认出了它的主人:这位现任的省委第二书记,在我担任省委宣传部长的时候只不过是我下属的处长,他的晋升是在我调任之后,据说是由于在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幽暗的门厅里,两个人正在交谈。

“……吴书记,阻力不小啊,咱这扛枪杆子出身的可有点儿玩不转,总有那么几块朽木你动弹不得……”这是王德发的山东口音。

“我也是这么块朽木吧?”

我咳了一声,他们转过身来。

吴杰中伸出瘦嶙嶙的指头。“老林,你在背后搞突然袭击嘛。”

“那可没有好下场。”我说。

我们笑了起来,但每个人笑声不一样,显得很刺耳。

“吴书记来检查我们的工作。”王德发说。

“谈不上检查,路过这里看一看。这个季度生产情况怎么样?”吴杰中拉了拉披在肩上的黑呢大衣。

“不好。”我说。

难堪的沉默。王德发从口袋里掏出块大手绢,哧哧地擤着鼻子。

“张庄煤矿恢复生产了吗?”他问。“中央对这件事很重视。”

“冒顶后正在组织人抢修,但关键是事故的原因没有查清,这一点很重要,否则,类似的事故……”

“我看,不要因噎废食嘛。”吴杰中不满地摇摇头。“好啦,这个问题你们再研究一下,要尽快上马,全国都在看着这煤矿样板,主要是个影响问题……你们回去吧,不用送了。”

“那件事说定了?”王德发插了一句。

“噢,我看算了。”

“剧团的同志连行头都备齐了。”

“不过不要搞什么排场,大家聚一聚……”吴杰中瞥了我一眼。“老林也来吧?”

“不,我今天不大舒服。”

离开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走进办公室,在桌前坐下来。桌上的印台、笔架和镇书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累了。小时候,镇上东街的张瞎子摇摇头,说我一辈子操劳没好报。为这话,奶妈差点给他一巴掌。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我踮起脚把下巴放在冰凉的枣木柜台上,望着那封在黑色膏药里的眼窝和那双颤巍巍的大骨节的手。他把竹签扔进筒里哗啦哗啦地摇着,口中念念有词。红嘴的金丝雀不耐烦地跳来跳去……

我抬起头,夕阳照在巨大的本市详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圆圈和符号渐渐模糊了,只有那座醒目的市委大楼悄悄立起来,俯瞰着全市。三楼东侧的窗户在夕阳中燃烧,像透镜的焦点聚起来……奇怪,只要我一坐在这张桌子后面,就变得有信心了。似乎只有这个时候,在这堆闪闪的文具之中,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合法地位……

门推开了,小张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林主任,有几封群众来信……”

“去交给信访组。”

“是信访组让转来的。”她神秘地笑了笑。

“放在这儿吧。”

信封重新封过,我用剪子一一拆开。其中大部分是附近县份的灾民写的(想起今年夏天的洪水,真让人不寒而栗),要求调查国家救灾资金的去向。救灾小组组长,是由王德发兼的。每次常委会上他总是要大谈各项救灾的具体数字,而他那件褪色军服上的汗碱从不洗掉,散发着恶臭,似乎能给人一种呕心沥血的感觉。其中居然有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信:“……请于每星期三、六晚上到人民东路75号捉奸。”这些人发疯了,居然把这样的信也转给我,简直是开玩笑!我把信锁进抽屉里,那里已经躺着一百来封,再多几封也算不了什么。

开会的时间到了。我走下楼,推开小卖部的门,苏玉梅正低头看书,一缕头发垂下来。

“来盒烟。”我说。

她抬起头的刹那间,目光很集中,显然刚才的专心是一种做作。“林主任?”她撩了撩头发,嫣然一笑。

“在看什么书?”

“《苦菜花》,真感动人。”

“有前门烟吗?”

“这什么都有。新到了一种高级奶糖,牌子挺好听,不来点儿?”

“什么牌子?”

她挑逗地眨眨眼睛。“纯洁,纯洁牌奶糖。”


[林媛媛]


“分配有消息吗?”小讯呷了口茶,问。

“咳,别提了,老师嚷着要照顾,闹得全校都知道了,可连个影儿都没有。再说,工作又有什么意思?”我靠在书柜上,把短得可怜的小辫拆开又编好。妈妈说,我一辈子也留不出大辫子来。哎,她去世快七年了,这辫子还是又短又秃,像条兔尾巴。

“嘿,我说谁来了呢。”不知什么时候,发发穿了件红色运动衫,懒洋洋地倚在门口,双臂交叠在胸前。“瞧媛媛,话音儿都变甜了。”

“讨厌!”我瞪了她一眼。

发发扭着屁股走到茶几前,若无其事地抄起支香烟,在手里转了转。“杨讯同志,京城里怎么样?”

“哪方面?”

发发吐出一个又浓又大的烟圈。“当然是生活的基本方面啦,比如……”她在膝盖上比划了一下。

“裙子,”小讯略带讥讽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没太注意。”

“典型的书呆子。你们只知道从书本上了解姑娘……”

“得了,发发!”我打断了她的话。

“那你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呢?”小讯慢条斯理地问。

“我嘛,喜欢观察和体验。”发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根据异性吸引的原则,我对男人有一种特殊的兴趣……”

真不害臊!我暗暗踢了她一脚。

“踢我干嘛?你们看,说出真理的人总要倒霉,但我宁死不屈。”发发尖声笑起来,像刀子划在玻璃上。“经过调查研究,我发现男人都是些自私的家伙,只有我们女人才是伟大的。”

“为什么?”

“女人最富于牺牲精神。”

哼,这套胡说八道早就听腻了。我真想跳起来喊:发发,这不是你的想法,准是打哪儿听来的!你不配,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牺牲。

小讯淡淡一笑。“那么你呢?发发,准备牺牲点什么?比如,面对一个叫化子,你是不是准备牺牲你的门第呢?”

“当然,我喜欢穷人……”

“这话听起来,就像在说你喜欢钱一样。”

发发脸刷地涨红了。“可别教训人,我爸爸每天吃饭的时候都给我上政治课。”

“只在吃饭的时候吗?那正好,有助消化……”小讯站起来。“媛媛,我出去转转。”

门带上了。屋里忽明忽暗,外边的云在飘。我走到窗前,望着他那结实的背影。

“这家伙浑身都是刺。”发发说。

“发发,是你不对……”

“哼,都是我不对,他好。这还看不出来吗?你爱上他了。”

“胡说!”我的脸一阵发热,准连脖子都红了。也许,这是真的?我的心怦怦直跳。爱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喜欢?可我喜欢的人多着呢。

发发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这瞒不过我。”

“去!”

“生气啦?算我说错了,好媛媛,你看,这儿有两张招待会的票,公安局才三张,听说上边的头头来了。咱们一块去吧,啊?”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