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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留守儿童”到诺贝尔桂冠

发布: 2010-7-08 19:24 | 作者: 李雾



       哲人其萎。6月18日,葡萄牙小说家、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若泽·萨拉马戈(Jose Saramago) 在西班牙的加那利岛寓所去世。三天后,葡萄牙足球队在南非世界杯出战朝鲜时,还为萨拉马戈臂缠黑纱。文学与体育之间,在那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端,相距似乎并不那么遥远。

       萨拉马戈于1922年出生于葡萄牙首府里斯本以北一百公里的一个小村庄。用我们现在的话说来,他在幼年时是个“留守儿童”。父母在里斯本打工,将他留在外公家里。外公是养猪为生的贫穷农民,穷到冬天睡觉和猪挤在一起,互相保暖。后来,萨拉马戈的父亲成了警察,家庭经济情况有所改善,才将他接到里斯本。

       七岁进小学登记名字时,父母发现,萨拉马戈的出生证上,写的并不是他父亲的姓,而是“萨拉马戈”,一种野生萝卜,这是他父亲在村里的带蔑意的绰号。或许,颁发出生证的官员当时喝醉了。但这是官方文件,作为守法的警察,他的父亲接受了这一官方“事实”。萨拉马戈出名后,他的父亲也跟着儿子的姓,真的被人当作“萨拉马戈”了。

       萨拉马戈上学上到十三岁,因为家里没钱,转到技校学汽车修理。有趣的是,正是在技校的图书馆里,萨拉马戈接触到了葡萄牙著名现代诗人费尔南多·佩索亚的诗歌,种下了文学的种子。后来,在他的小说里,多次借用佩索亚的事状和笔名。

       萨拉马戈的出身和教育,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他的文学。他的小说,长过一页的一大段里,可能只有两、三个句号;而且一个句号前既有作者的叙述又有人物的对话——就是说,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甚至几个人在讲话。如何辨别是叙述还是对话、而且到底谁在说话呢?英译本还有点办法,用大写字母——逗号后面的大写字母!——表示书中某人说话的开始;这对中译本就是考验了。有兴趣的读者,不妨试试他的《失明症漫记》(Ensaio sobre a Cegueira, 范维信译,海南出版社,海口,2002)。这一“手法”,某些评论家很喜欢,认为是一种特色。其实,我们中文使用者或许更有数。小学里开始写文章时,老师经常告诫部分同学:不要一篇作文一逗到底!——这是语文成绩较差的“特色”。

       不过萨拉马戈毕竟是天才。他在接受诺贝尔奖时说,外公是他见过的最有智慧的人。外公给他讲了大量的民间故事。这一份民间文学的语感,让萨拉马戈把正规教育的不足写成了小说的口语特色。他自己也说,他的小说是要听的,而不是读的。如果你像说书人那样,在心中将不同的角色赋予不同的语音,然后凭语感读下来,萨拉马戈的故事,真的有一份时时流露幽默的顺畅。

       萨拉马戈的出身,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他的政治。1926年5月,葡萄牙发生法西斯军事政变。然后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葡萄牙一直在强人萨拉查的独裁统治下。虽然萨拉马戈的父亲是警察——这迫使他后来一再向人解释:其父只是交通警察,并不是秘密警察——他本人却是左派叛逆者。在1969年,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镇压“布拉格之春”的第二年,当西欧各国的共产党员纷纷退党抗议苏联侵略的时候,萨拉马戈却加入了坚持斯大林主义的葡萄牙共产党。不过,说公正话,当时,反抗萨拉查独裁最坚决的,也是这些共产党人。

       萨拉查1970年病殁后,左派在74年4月发动军事政变,夺取了政权。这是萨拉马戈政治上最风光的时候。原被法西斯分子把持的葡萄牙最大日报《新闻日报》,转到了共产党人手里。一直做着各类杂事的萨拉马戈,被任命为副社长。葡萄牙知识阶层对萨拉马戈的某些坏印象,也就是这时开始的,因为他坚持强硬路线,对不同意见很不容忍。

       葡萄牙毕竟是在西欧的大环境里,革命逐渐褪去“打富豪,分财产”的斯大林主义色彩,转到西欧更传统的社会民主党轨道。萨拉马戈得势时不能容忍别人,别人现在也不能容忍他。他被报社开除。在五十三岁的年龄,萨拉马戈被迫成了全职“坐家”,写出了他最好的小说,直至奔向诺贝尔桂冠。

       萨拉马戈至死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他在1997年就访问过中国,还在得诺奖之前。但在他的晚年,受了西方报纸反华宣传的欺骗,他居然担心中国工人在富士康这类出口加工厂里的劳动条件。这是对我国大好形势的诬蔑,按央视和新华社等主旋律媒体的标准,不能不说这是萨拉马戈的重大人生污点。

       这样一个意识形态死硬分子,能够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使得国内那些用意识形态原因来解释中国作家为什么不得奖的议论,显得底气不足。欧洲人,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作家的左倾。毕竟,全世界左翼思潮的祖家就在欧洲,左翼在这里渊远流长。

       萨拉马戈倒是把文学奖当作政治资本来用,在应邀演讲的讲台上,大谈政治看法。他在晚年猛烈抨击全球化,认为这不过是资本掠夺的新形式。不过,他闹出的最大动静,还要数2002年3月作为国际笔会代表团八名成员之一访问巴勒斯坦时——诗人北岛也是成员,有散文《午夜之门》记叙这次旅行——指责以色列对待阿拉伯人有如希特勒对待犹太人。萨拉马戈本是在以色列很受欢迎的作家,结果人们纷纷把他的作品退回书店,以示抗议。

       紧接着,同年4月,萨拉马戈访问美国。有趣的是,在这个最挺以色列的国度,报纸并没有炒作这件事。按理讲,《失明症漫记》在美国也是两年前的畅销书,萨拉马戈并不是毫无知名度。或许,葡萄牙毕竟太小,纽约人的印象就是那个国家太穷,有不少女人逃来作妓女。当萨拉马戈在市图书馆演讲时,听众并没有追问他的巴勒斯坦“失言”。主持演讲会的耶鲁大牌文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更是一字不提,虽然布鲁姆曾向人抱怨:以萨拉马戈的文学想像力,为什么在政治上始终成熟不起来?如果萨拉马戈在美国受到抵制,版税的损失可不是一点点,虽说他不像是个看重钱财的人。

       布鲁姆曾说:在西方作家里,萨拉马戈仅次于菲利普·罗斯。其他地方的人,大概会觉得这是典型的美国式傲慢:罗斯还没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呢;而且,罗斯既是美国人又是犹太裔,以此双重身分,大概这辈子也得不到了。不过,布鲁姆或许讲得客气了,或许在罗斯和萨拉马戈之间,还插着其他人。没有读过萨拉马戈的所有作品,就不作整体比较了;但在可比的小说之间,菲利普·罗斯还是深刻一些。

       罗斯于2004年出了一部小说《反美密谋》(The Plot Against America);同年,萨拉马戈在葡萄牙出版了小说《看透》(Ensaio sobre a Lucidez,英译本作 Seeing ,于2006年出版)。两部小说都是描述民主体制的异化。既是同年出版,不妨假设相互之间没有影响。9·11之后,很多人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布什总统发动的所谓反恐战争,势必加强内部监视,这会不会把美国从多元混杂的浊辅音D(emocracy,民主)变向单一的清辅音T(yranny,暴政)?如果美国都变了,民主在这个世界还有指望吗?《反美密谋》和《看透》,可算是乐观和悲观的两种回答。

       萨拉马戈的《看透》,笔者读的是英译本,情节相对简单。还是《失明症漫记》里那个曾遭失明症袭击的城市,在一次选举中,多数选民投空白票。为了惩罚这些拒绝行使民主权利的选民,政府撤出了城市,期待在城市陷入混乱时将坏分子一网打尽。但市民显然吸收了失明时的教训,这一次,他们没有倒退到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而是保持了良好秩序。这样的“异常”,令政府相信选民里一定潜藏着狡猾的阴谋集团。《失明症漫记》里那个唯一未失明的医生太太,成了怀疑对象。后半部有点像2007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窃听风暴》(Das Leben der Anderen), 派去调查这个女人的警察,出于良心,终于没做上级命令他做的事。在萨拉马戈笔下,即使是民主政府,即使并没有遇到非民主手段的反抗,为了证明自身的“合法性”,也会不惜做出种种非法之事,包括暗杀怀疑对象。

       罗斯的故事则要微妙得多。他写了对于少数族裔的歧视,如何通过民主本身的机制,一步一步地将民主转化为暴政。但在最后,民主还是胜利了。大国的作家和小国的作家,都可以描写人性的复杂;但是,要描写政治的复杂,大国作家看来略胜一筹。萨拉马戈很熟悉暴政的逻辑,他笔下的民主体制,似乎刚自暴政脱胎,意见分歧可以轻易地激化为敌我冲突。成熟的民主国家,却有着《反美密谋》一书中的美国公民社会各种成色的繁复交织,民主和暴政间的因果环节更为隐蔽曲折,其中意味更耐咀嚼。

       《看透》和《反美密谋》都还没有中译本。在哀悼萨拉马戈的时候,更长久的怀念,该是阅读他的小说。毕竟,即使菲利普·罗斯技巧更高,萨拉马戈的故事,肯定离我们的现实更近。

       〔2010年6月21日完稿;27日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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