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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斑马

发布: 2008-11-21 09:24 | 作者: 王十月



8

桑成生前曾给你打过两次电话。那时你还在深圳,桑成在木头镇。第一次,桑成说他在木头镇过得很好。说如果一切顺利,他将留在木头镇生活了。说木头镇是一 个好地方,山清水秀,跑了这么多年,他累了。你说桑成你这是在逃避,你为什么要放弃,你不是一直想进入深圳,成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吗?桑成说,“从前我是 这样想,来到木头镇之前我这样想,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你要是来过木头镇,你就会喜欢上这里的。”你说桑成你从前不是说过,木头镇是你这辈子最恨的地方吗? 你不是说木头镇是我们这一代打工人的噩梦吗?桑成说,“许多年前我到木头镇寻找林丽时,的确是那样认为。那时走在木头镇的街头,就像走进了一个噩梦。可是 现在不一样了。”桑成说,现在在木头镇他感到很放松。桑成说如果有可能,他将在木头镇住下来,当一名菜农,终老在此。

这次通话后十来天吧,桑 成又给你打过一次电话。这一次,桑成的话语里又开始透着忧郁。桑成问你,斑马是白的还是黑的。你想了半天,说,黑白相间。桑成又问你有没有见过白斑马?你 说你见过斑马,在动物园,但没有见过白斑马。桑成说他在木头镇见到了一匹白斑马。桑成说白斑马总是在傍晚出现,独行在小镇街头,嘚嘚嗒嗒,嘚嘚嗒嗒,马蹄 声每晚入梦。在梦中,他是游子,打马走过江南,小镇沉睡在梦中,他是过客,不是归人。桑成说,“我开始以为这是个梦,可是英子说这不是梦,英子说她也见到 了白斑马。”

“英子是谁?”你问桑成。

桑成说:“林丽。”

“你真的找着林丽了?”

桑成说:“找着了。我找着林丽了,找着林丽之后我才发现,这些年来,我拼命地想进入城市,想像城里人那样生活,慢慢地我把自己给弄丢了。我找回了林丽,也找回了我自己。”

你说桑成你小子总是这样神一出鬼一出,你将来不成疯子就成哲学家。

桑成说:“也许我会成为一个农民。”

你笑:“他妈的桑成,你小子不一直都是农民吗?”

你当时没能明白桑成说这话的意思。后来你也来到了木头镇,在追寻有关白斑马的真相过程中,你渐渐明白了桑成所说的“农民”二字的分量。

桑成对英子说他看见了白斑马。英子说她也看见了白斑马。英子这样说时,想起了那个梦,梦中,白斑马变成了桑成。她在梦中呼喊着,来吧来吧来吧。英子对桑成说,你天天来洗脚,也不怕把脚洗破?英子说你可以上三楼,三楼有松骨房,松骨房的女孩个个漂亮。

“除非你帮我松骨。”

桑成半开玩笑半认真。

他们一起上了三楼的松骨房。英子坐在桑成的腿上,替他按摩。

桑成看着英子,突然笑了。英子问桑成笑啥。桑成说他此次来到木头镇的目的之一是要让自己堕落。可是他不敢,只有找个洗脚城洗脚。

英子也笑,差不多是笑得趴到了桑成的身上。

桑成问英子笑什么,英子告诉桑成,她进洗脚城打工,完全是为赌一口气。她对桑成说了她的那一次见工,说了那些工友们对她的冷眼。英子说她的梦想是有客人 点她,让她松一次骨,然后她就辞去洗脚城的工作,进工厂打工。英子说她一直很羡慕那些在工厂里打工的打工妹,穿着朴素的工衣,进出厂房,坐流水线,英子说 那样的生活,才是她梦想中的打工生活。但是在进工厂之前,她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心愿。

桑成笑得更开心了,桑成说:“你这人有强迫症。”

英子说:“你不也一样吗?”

英子不笑,桑成也不笑。英子趴在桑成的胸前。桑成像一根呆木头一样。

英子说:“可以抱抱我吗?”

桑成就抱着英子。

世界在那一刻放慢了速度。英子又想起了那个梦。“来吧来吧来吧来……”英子的泪就下来了。

“谢谢你桑成,你帮我完成了心愿,从明天起,我就辞工,开始新的生活。”

“从明天起!”桑成想到了那首著名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那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写下的关于明天的遐想,是一首绝望之歌。桑成在心里默念着诗人生命最后写下的诗句,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诗人的绝望与悲伤。桑成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到了无底的黑洞。

“从明天起,我们做一个幸福的人。让我们把不幸都在今天结束吧,今天,我帮你完成心愿。”

“帮你成为一个堕落的人……来吧来吧来吧……”。

英子又看到了那匹白斑马,白斑马驮着她,在清晨的小镇,嘚嘚嗒嗒,马蹄声踏碎了小镇的黎明。英子又听到了枪声,白斑马倒在血泊中,一双美丽的大眼里满是绝望与悲伤。英子看见了桑成死灰一样的脸,桑成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沮丧。

“我不是男人,我不是。”桑成痛苦地卡住了英子的脖子。

英子终于没能帮桑成完成他堕落的心愿。她窒息在爱人的怀里,她看不到明天的幸福了。明天的幸福,本来就是一个不可能到来的幸福,因为明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我都干了些什么?”

英子渐渐冰冷,桑成把英子平放在按摩床上,呆坐一边,默默地看着英子,英子的脸渐渐变成了林丽的脸。桑成掏出手机,给在深圳的你发了一条短信,只有四个 字:无法进入。做完这些,桑成觉得他可以走了,他敲碎了窗上的玻璃,碎玻璃划过手腕,他紧挨着英子睡下,他看见了一匹马,一匹白斑马,踏着嘚嘚嗒嗒的蹄 声,由远而近,他看见了许多年前,他从故乡来到南方,为了进入深圳,躲在一辆小车的尾箱里试图混进南头关,结果被人拉到了一条小巷,他被洗劫一空……深 圳,他无法进入……他看到了他和林丽相遇的那个南方小镇,那小镇上的阳光、雨水、长长的流水线、流水线上的公仔……他看到了南方的香蕉林,他和林丽即将完 成生命中最庄严的仪式,治安队突然出现了,从此,他的人生,便落下了致命的伤疤……

后来人们发现桑成和英子时,他们已骑着白斑马去了明天。按摩房的墙壁上,留有三个血红的大字:白斑马。

白斑马为何物成了警方后来追寻事件真相的切入点,然而却没有找到任何答案。“白斑马”三个字是何人所写,也成了一个永远不解之谜。

警方在走访英子的家人和那些菜农时,得知了画家李固枪杀马贵案也与白斑马有关。警方将两案并案侦查,但查到最后,依然没能理出头绪,于是二案都成为了悬 案。警察们在画家的画室里,看到了满屋子的画,那些巨幅的油画,全部由各种黑白相间的条纹组成。那些画被画家命名为白斑马1号至99号。白斑马100号的 创作尚未完成。但是白斑马100号出现了变化,人们在未完成的画中,看出了隐藏着的一个人物的形象,有人说那个人是英子的母亲,有人说不是。

你来到木头镇时,这个案子已过去许久,但关于白斑马的传说,依然像幽灵一样飘浮在木头镇的上空。在后来的走访中,你得知了一些基本的事实——

事实一:画家李固来到木头镇之后,木头镇开始出现的白斑马。

事实二:菜农马贵回老家时,偷偷带来了一把猎枪。

那段时间,每到黄昏,马贵都会看见白斑马。白斑马悄悄来到他的菜地,仿佛在向他挑衅。马贵想过许多办法,想抓住这匹古怪的马。他在菜地里下了套,然后远 远地埋伏着,只等马蹄踏进绳套,他只要拉紧绳扣,就能将这匹怪马抓住。然而,白斑马每次走到绳套前就停步不前。有几次还故意在绳子的前后左右迈着穿花步, 左一脚右一脚,在绳圈的边沿踏过。马贵愤怒了,从老家带来猎枪,他发誓要杀死白斑马。

然而在走访中,你又得知,那些菜农里,除了马贵,谁也没 有看见过所谓的白斑马,因此那时大家都认为马贵得了疯病,每天晚上,马贵都会背着他的猎枪在菜地里埋伏,他的行为被菜农们传为笑谈。菜农们见到马贵,会问 他,“马贵,抓到斑马没有?”会笑他,“打斑马,打个斑鸠还差不多。”马贵冷笑,“你们知道什么,老子打到斑马了,你们别眼红。”

英子妈还对你说过她的一些猜想,英子妈认为,马贵背来了枪,并不是想打斑马,他是对画家李固怀恨在心,想要去打李固园子里的鸟。

“你有什么证据?”你问英子妈。

英子妈说:“马贵从家里把枪带来的当天晚上,就到过我家,让我转告画家,说他迟早要把画家园子里的鸟全都打光了下酒。要想保住那些鸟,让画家去菜园找他谈判。”

“你对画家说过了吗?”你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我让英子对画家说了。”

“画家怎么说?”

“英子说,画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愣了一下,就继续画画。”

“你是说,马贵是去找画家谈判,两人谈不拢,马贵就拿出了枪要打画家,画家出于自卫,夺过了枪,打死了马贵。”

“反正我这样想。画家是个好人。”

你觉得英子妈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事实上,警方的结论在某种程度上,也采信了英子妈的证词,认为李固是在杀死了菜农马贵之后自杀。问题是,在案发现场,画家李固的墙壁上,同样发现了三个血红的大字:白斑马。对此,警方没有作出解释,也无法作出解释。

你又一次在云林山庄门口徘徊,直到有一天,你无意中坐到了画家李固经常坐过的那个小山坡上,你在李固的那个角度,看到了从远方鸣着汽笛而来的夜火车,你 看到了那一方方在黑暗中亮着的小格子,你的思想在那一瞬间和李固相通,你突然想起来画家李固就是十年前,你在陶瓷厂里遇到的那位当苦工的大学生。你也想到 了你的十八岁,你和你的小同乡坐在火车上,你们的目标是深圳,那个传说中遍地是黄金与机会的地方。深夜,你们开始东倒西歪,你对自己说,不要睡着,不要睡 着,可你还是睡着了。一觉醒来,你发现口袋里的一百五十元钱不翼而飞,那是父亲卖掉了准备用来作春耕开支的一头肥猪,你尖叫了起来,车厢里乱成一团……南 方之行是如此的残酷,当你和小同乡挤出火车站时,你已六神无主。在火车站广场,你和小同乡又走散了,多年以后,你向已人到中年的同乡证实了你的猜测,同乡 是因为怕你借钱而故意丢下你的。不过那时你已不再记恨他。好在你的袜子里还有一百五十元,你拿着那一百五十元,坐上了从广州火车站到深圳的汽车,一路上, 你不停地被赶到另一辆车上,再掏一次车票继续你的行程,你眼见着两位打工者因不愿掏钱而被揍得鼻青脸肿,从广州到深圳,你转了四次车……后来你知道了,这 也是当时的南方特色之一,美其名曰“卖猪仔”。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南方是如此残酷,却又如此让你迷恋。你望着那一方方在黑暗中闪过的窗口,窗口 里的,有过客,也有归人。

那一刻,你突然发觉,你沉迷在白斑马的问题中已然太久,你太久没有同妻儿好好地在一起说上几句话,你前所未有地想家,想你的妻儿,你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想回家。

从现在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你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的。回到家里,你又看到了李兵。

李兵是来辞行的。这些年来,珠三角的许多工厂开始往别的地方搬迁,有的搬到了内地的省份,李兵他们的工厂搬到了越南,在珠三角只留下了一个设计部。

“厂里的工人差不多都辞工了。老板希望技术骨干能跟着一起去越南。工资比在国内要高一点,生活、每年往返的机票都由厂里包。我报了名。”

“越南……过去也好,”你说,“记得多联系。”

“遇上合适的,就成个家。”张红梅说,“看看你,上衣扣子掉了两颗还在穿,脱下来我帮你钉上。”

“不用了。”李兵说,“没什么,习惯了就好。”

“脱下来让你嫂子给缝上。”你也说。

张红梅给李兵钉着扣子,突然说:“你看看,我们真是傻,怎么没想到青羊呢?我觉得青羊和李兵在一起很合适的。”

钉好扣子,你妻子把衣服还给李兵,就拨打她的好友青羊的电话。机主已停机。

“这个青羊,一天到晚飘忽不定的,一下子北京一下子上海,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安心待上哪怕半年。”

李兵走后,你对张红梅说起了白斑马的故事,你说这些天,你一直被这个白斑马弄得头昏脑涨的。你说你一直试图弄清楚白斑马的真相,现在你终于从中摆脱出来了。管他白斑马黑斑马,你现在只想好好生活,活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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